事实上,申屠镇将对多西珲所言也并非完全是推诿之词。
夏末农闲开了盐矿之后就该分的分该卖的卖,到了暮秋的九月底,都护府库房里所余的不过是些应急的散盐而已。即便有李凤宁在那里催促,凑满一万斤细盐交到多西珲手里的时候也已经到了十月的中旬。
而此去往驲落王帐虽一马平川,到底隔着两千余里地,所带的东西又沉,一行人不敢耽搁急匆匆地上了路。
是日,天刚黑的时候突然下起大雨来。
其他的东西湿透也就罢了,偏食盐这东西若被雨水渗漏进去,便要立刻化成水洇进地底去。所以多西珲虽然被李凤宁推进蓬车里不叫出去,却还是忍不下那份焦急,时不时地朝外张望。
格桑却从头到尾都笑眯眯地看着多西珲,满眼都是一副十分欣慰的样子。
多西珲目光偶然间扫过,只一怔愣间就明白过来。他不由就有点尴尬,眼神有点飘移,十分刻意地再度朝蓬车外头张望。
“现在这样就好了。”照顾了多西珲近二十年的男人难掩他神色中的欣慰,“以前还担心王子你把短刀给了哪个负心的东人,现在这位凤宁姑娘看起来是个会心疼人的,老格桑就放心了。”
“格桑你胡说什么……”多西珲这会真有点不好意思了。
“以前总担心王子你太好强,大汗王帐里的事也是想说就说。哪家的女人喜欢强过自己的男人呢?”格桑说,“现在好了,虽然看上去有点弱,不过能护着你就好了。”
多西珲眸中一暖,忍不住又朝外头看去。
瓢泼的大雨里,借着篷车里漏出去的光,倒是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个个来回奔跑呼喊的人影,可是想要分辨出谁是谁就难了。
当多西珲的视线落到雨夜中去的时候,那一丝淡淡的温暖一闪而逝,像是忧心什么似的眉头微微蹙起,而当他忍不住把手放在腹部的时候,表情却又坚定起来。
又过了好久,外头嘈杂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下去。“哗”的一声,李凤宁猛地掀开帘子,从外头钻进篷车里。她只窝在贴近门帘的地方,整个人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嘴唇刷白面颊都冻到发青了。
多西珲才想靠近过去的,却被她一个手势制止,“别连你也弄湿了。”她说完便开始脱衣服。
多西珲到底有些不自在,连忙去翻开厚毯子,等李凤宁把衣服全部脱掉的时候披到她身上。而李凤宁只一伸手,把他一起裹进毯子里。
多西珲只觉一股凉气把他整个人都裹进去,下意识一个哆嗦之后,反手在毯子下搂住她,一边在她背上大力揉搓着替她取暖。
李凤宁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冷死了。”
“盐呢?”多西珲轻问,“剩下多少?”
他素来就是这样,不喜那些委婉曲折,也不知道因此招来多少嫉恨的目光。只是现在身边这个到底与旁人不同。多西珲破天荒头一次懊恼起来自己为什么这么不知小意温存,一时之间连担心那些食盐的心都淡了下去,看向李凤宁的目光便不由有些惴惴。
“是我没想周全,居然没防着。”李凤宁眉头微蹙,默算了会然后露出懊恼的神情,“大约少了两成。具体还剩多少,得等明天天亮之后再说了。”
“唔。”多西珲语声淡淡,完全没半点心疼舍不得的样子,“本来带去王帐,也不过就是个意思而已,多一点少一点倒是无所谓。”
李凤宁脸上闪过一丝浅浅的笑意,却不说为什么,只道:“今晚这一通,实在忙得筋疲力尽。”
多西珲立时就听明白,转脸看她,“那明天上午多歇个半天?”
李凤宁笑容更显,“好。”
倒是多西珲不明白她在乐什么,只压低眉头瞟了她一眼。
但是他的不解,李凤宁却显然看懂了。她只笑眯眯地说:“大约一年之前,我追查燕州太守私仓到了渭阳。当地靠海,附近海面上有个海岛被寇匪占据。我假扮客商想探一探底的,没想到第一个照面寇匪头子就认出我的身份。当时我带着人慌不择路逃到悬崖上,前面是礁石遍布的茫茫大海,后头是穷凶极恶一副不置我于死地不甘心的寇匪。”她把下巴搁在多西珲的肩上,闭上眼睛,“多西珲,换了你是选跟我一起跳海,还是被那群寇匪抓住?”
她去年……
跳海了?
多西珲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然后换来她轻笑着用脸颊蹭他的掌心。
果然就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情。
这个被他抱在怀里的人有着像鹰一样的骄傲。要她跪下来接受敌人的折辱,她宁愿从高高的海崖跳下去来求那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