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让很多人三缄其口的岁月,是一个只要付诸笔端就可能被和谐的名称。杨绮清楚地记得,在杨老师上小学的时候,某一日作文课上无意间使用了“大字报”这个词汇,然后竟然被语文老师叫到办公室里语重心长的教育了一顿。语文老师说,“大字报”是“那个年代”的词汇,现在还是不要用了。
看,仅仅是沾个边的普通词语,就已经让人讳莫如深。
而一切的三缄其口、一切的讳莫如深,都是因为那是一场牵扯到政治因素的内乱。
,十年文-革、十年浩劫,又称之为十年动-乱。那是一个混乱的年代,是一个狂热的年代,是一个只要挑起了“集体”的大旗、冠以了“革命”的名字,就可以为所欲为、无法无天、彻底凌驾个人自由和个人意志的年代。
那是对“集体主义”最犀利入骨的嘲讽,所谓的集体绑架了法律、绑架了道德、绑架了人性、绑架了利益,绑架了整个社会。如果整个集体都疯了,那么集体主义的所谓“必然的、绝对的优越性”,也就成为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十年文-革就是一个大笑话,但这个笑话并不好笑。人才、科学、文化、传统,整个新中国蒙受了无可计数的损失。多少有识之士被困死牛棚,多少贵重古籍被付之一炬,多少文物遗迹被砸烂捣毁,多少科学成果被斥做垃圾。
家国天下,此处不提宏观大事,就单单从最小的家庭说起。文-革时期酿成的家庭惨剧,简直数不胜数。其最让人心寒的,并不是吃什么苦受什么罪,而是一种叫做“划清界限”的大规模行为。
夫妻之间划清界限,兄弟之间划清界限,青梅竹马划清界限,恩师弟子划清界限——不仅要划清界限,还得“大义灭亲”!在批斗的时候,那些被拥上高台接受“审判”的“分子”是要挨揍的。而为了表示界限的确划清了,那些划界限的人往往是第一个站起来隶属罪状的人,第一个拿起石块砸过去的人。
曾经越是亲密,在隶属罪状时就越是癫乱疯狂、口沫四溅。曾经越是亲密,此时越是砸的狠、砸的重、下得了死手。
一道冷漠的、疯癫的、愚昧的、血腥的界线,就这么划在了新中国历史上。从1966年,一口气划了十年。而这浓浓一笔的飞末留白更是长长地拖拽着,淋漓的迸溅着,即便到今日也还留有余音。
而在眼前这个正在延伸变化的记忆的世界中,姥爷与姥姥之间,就被要求过要划清界限。
原因很简单,姥姥的“成分”不好。
她被划分为“地主”。
其实她的土地一丁点也不比别人多,吃的喝的也不比别人好,过的日子也一样艰苦朴素。她往上数祖宗八代也没出过一个地主,正是彻头彻尾的贫下中农——但那个时代不管这些,一切都是集体说了算。
革命的红旗一挥,牛鬼蛇神纷纷现形。浓眉大眼的革命卫士们掐指一算,能批斗的都批斗完了,但革命工作不能停、革命火焰不能灭,上面下了指标:任何时候都得斗!所以卫士们手搭凉棚睁开火眼金睛一瞧,呔,就你了!
谁让你是从遥远的地方嫁过来的,成分根本没办法确认证实。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难道你还能回老家开证明不成,任何抗辩都是无用的垂死挣扎。你画风不一样,你就是地主婆,你就是你就是罪大恶极,你、就、该、死!
坏分子的认罪书,给我签了,手印儿给我牢牢地摁上!
家里的资产,给我没收了!这把椅子搬去生产队,那张桌子拿去给支书,这个水壶我自己提走了。说过,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革命就必须革彻底,什么都不能留下!
这边的粮食,给我收缴了!那边的书籍,给我烧毁了!娘的不搜不知道,竟然还养花?这是大大的资本主义啊,统统砸了、捣了、烧毁了!
哭?你还敢哭?你因为什么而哭?啊?是不是因为那些被捣毁收缴的物资!看来你是死不悔改啊,真的得被好好地改造改造才行了。来人啊,先把这个地主婆拉出去栓起来,不抄完一百遍语录就别想解开!
哟,这儿还有两个女娃娃?这女娃娃,从成分上来说,也是地主吧——啊呀呀,敢踢我?!这俩不知死活的小东西敢踢我?!怎么滴,还敢反了天了,小兔崽子杂-种玩意儿,看我怎么收拾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