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眼睛都能挨个说出他们的结局。”真宫寺司低声细数着:“高天、杜暮最早一起死在雷隆多上;洋子在雷隆多无声无息地失踪;松田、白灵、罗扬都死在这颗星球的鬼子军特种战中;白阳则是回乡探亲时死于江淮军叛乱。听到那个消息时,我简直不敢相信,他那样强大和宽厚的人,怎么会就那样莫名其妙地死掉呢?”
我仰头长叹道:“不知不觉,只剩这么几个了。原以为无论如何都会多一些的,结果连一只手也凑不齐。陈琪再这样下去,就会更少了,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办法可想了吗?”
说到这里,我竟然不由得流下了眼泪,慌忙找起了抽纸来擦拭。真宫寺司的眼圈也有些发红,撇过脸说:“别再逼我了。无论是出于旧日的交情,或者是医生的基本操守,我都不会有任何保留。看到你们这样,我也很不好受。因此,我不想再来了,可以吗?”
我点了点头,又向他鞠了一躬说:“非常感谢,这段时间实在是麻烦你费心了。”
真宫寺司的这席话基本上算是判了陈琪的死刑。尽管我不愿意接受,自然规律却无法抗拒。虹翔因五星河事件被逼得深藏潜伏也好,辛巴大肆打击领袖党也罢,还是杨沪生和辛巴的重新结盟,都无法再引起我的注意。权力和影响就如寒寒所说一般,在我的沉默中开始是一点一滴的,后来是大股大股的,最后如江河入海般浩浩荡荡地从我手中和身边溜走。但对我来说,那都已是无需关注的小事。陈琪的生命之火已越来越微弱,我存在的意义也变得越来越难以确认。
接下来的十来天,生活一直在磕磕碰碰中度过。陈琪的身体虚弱无比,一次小小的碰撞就可能造成重度昏迷,要抢救许久才能恢复意识。最后一次意外事件竟然是因吃西瓜时被西瓜汁呛到气管中,便发生了重度昏迷。这次昏迷延续时间很长,一直抢救了四十多个小时,值班医生才拉着主任医生一同找到我,说:“大将军,夫人很快会醒来。”
我已在沙发上蜷了两天,疲惫得不成人形,连忙打起精神说:“哦,是吗?那我去洗刷一下,让她看着我精精神神的模样,心情也会好些。”
“最好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主任医生说:“她这次醒来会延续多久还不清楚,但想必不会太久,每一分一秒都很珍贵。”
我的心如同堕入冰窖,但亦明白这一刻始终会来。走到一边用了好长时间来舒缓心境,听到医生叫时才连忙进去。陈琪果然已经醒来,神色倒比往常好得多,甚至好到了抓着镜子画眉毛的程度。她画了一会,忽然丢掉笔说:“不画了,反正你也欣赏不来。”
“是,是。”我诺诺连声道:“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或者想去的地方?我帮你张罗。躺太久了,要换换心情。”
“有个地方想去,不过最后再告诉你。现在我有些话要对你说。”陈琪慢条斯理地靠回床头的靠垫上,说:“我真的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但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葫芦岛重聚之后,你对我实在是太好了,我没有什么办法报答,反而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其实我心里一直很愧疚。”
我摇了摇头说:“怎么忽然说那些有的没的。还是我不争气,深深地伤害了你几次,你不记恨我就很不容易了。”
陈琪完全没有理会我所说的话,径直说道:“可你对我太好,反而让我感觉到了隔阂。这些年来,你对我的态度更象亲人而不象爱人,反而不如在雷隆多时那样打打闹闹来得开心。但为了能一直在一起,为了能够任性地独占你,我还是选择了这种并不精彩的生活。其实我很清楚,你十分喜欢长崎静唯,你们相互爱着对方很多年了,是吧?”
我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已无需掩饰什么,于是点头说:“是这样的。”
“她是个好人,可我不能容她,反而让你受到了痛苦。其实我也想过,如果能够接纳她,你并不会对我差,反而会更心疼我吧?可是我太清楚自己的身体了,从到葫芦岛与你重聚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希望能够再多一些时间,终日害怕自己哪一天忽然就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如果真出现那样的情景,那时候我希望你在我身边,而不是在她身边谈笑风生。就是这样自私的念头,害我们彼此不愉快了好多年。”
“快别说了。”
“我说过许多任性的话,但核心的一点就是,希望我还活着的时候,你只有我一个女人,哪怕是欺骗也好。不过从实际情况来看,你坚持得不错呢。”
我哽咽着说:“唉,年纪也大了,看起来勉为其难,其实不难。”
“可是她现在已不在世,我又要去了,真是舍不下你。”陈琪伸出手来轻抚着我的脸,轻声说:“今后就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可怎么过呀。”
此时我终于忍不住了,两股热泪流淌下来,顿时泣不成声。
“带我到太空去吧,好近距离地看看尼普尔森的星空。”陈琪抚摸着我的头,缓缓地说:“我想在那里好好地睡一觉。如果醒来的时候还能看见你,那就太好了。”
事到如今,再考虑升空对她的身体有什么害处已经没有意义,倒不如遂了她的心愿。我让医生给她注射了足够的药品,让她起码能够支撑到看到星空的那一刻,然后风风火火地调来雷隆多号现代级巨舰,带着我们一起升到了太空之中。在起飞升空的过程中,陈琪一直在努力地痛苦坚持,几次几乎昏了过去,但终究还是挺到了完全升入太空的时候。透过我们所在的观测室的透明顶盖看到外面的繁星点点,她不由笑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真是漂亮呀,早该在身体好时来看一看的。”
我心里又是一酸,早前那么多年,我竟没有在为她找回眼睛和带她在太空好生游玩一次这种小事上用过心,只是考虑这无所谓的政治关系而迟迟不动!实际上如果不是考虑那么多,动用特种部队偷回来又怎么了,充其量造成与奥维马斯关系恶化罢了!陈琪觉察到了我心里的懊恼,推了推我的胸脯说:“没什么,现在能看也很不错了,贵精不贵多嘛。带我到外面去吧,我要零距离地接触星空。”
我摇头说:“你睡吧,身体已经很差了不是吗?就安安静静地在我怀里待一会不好吗?你很可能已经是承受不住宇航服的冲量了。”
她立即说出了一句让我再也无法抗拒的话:“当作最后的愿望好不好?”
为陈琪穿戴宇航服套件时,她的呼吸已经逐渐变得急促了起来。每听得她的短促而困难的呼吸进行一次,我的心就如被狠狠地拉扯了一回,难受得无可言状。好容易帮她穿戴好,抱着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时,她竟然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说:“知道吗?好多年了,我的愿望一直是这个,能够在群星璀璨之处被你深深拥抱。只是这宇航服忒煞风景,你我看着都好臃肿,还浑身是灯泡,根本不是想象中的俊男美女绝世风景。”
我含着泪骂了一句:“笨蛋,没有宇航服会死得更难看,将就将就吧。”
“算了,这样也足够了。”陈琪已挤不出笑容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虽然难看了点,但不管怎么说,你始终是我心目中独一无二,风度翩翩的猪肉王子呀。”
她说到这里,将目光从星空转到了我的脸上,轻声说:“她回忆起昔日的事后,亲自到长野岛上来把什么都对我说了。原来我一直痛恨不已的第三者竟然是我呀,我才是你们的第三者。很可笑吧?你一定会笑我的,你从见我第一次起就经常偷偷地笑话我了,对不对?”
说完这句话,她徐徐合上了眼睛。尽管生命维持系统仍在工作,但已不能再动弹一丝一毫,更不能再发一言。我头脑麻木,全身僵硬,呆呆地站着,也不知抱了她多久,忽然看到她宇航服上的生命指标仪的绿灯变成了红灯——她的生命已于此刻消逝在茫茫星海中了,留在我怀中的仅仅是一具不会再动、再笑、再说话的躯体。
察觉到这一点后,我心中的悲戚反而减弱了不少,喃喃道:“是想要长眠在星空中吧?我来亲手实现你的愿望。”
我按下通信机叫来了几个士兵,让他们抬一口不锈钢空葬棺材到外层甲板上来。我不让他们帮忙,亲自动手将陈琪装殓进去,然后推入了太空之中。那几个兵见我怔怔地出神,主动问我:“大将军,你宇航服里的氧气快差不多了,还要在这里呆一会的话,我们再帮你拿来?”
我点了点头说:“哦,那麻烦你们了,都去吧,我一个人呆一会。”
几个士兵离开之后,我长叹一声站了起来。尽管这种结局并不精彩,颇有些言情小说式的婆婆妈妈儿女情长,一点也不符合我这种大智慧大魄力的大英雄身份,但我何苦勉强自己做配得上自己身份却并不喜欢的事呢?反正是最后一件事了,无所谓罢。
于是我弯腰解开了左脚上的电磁阀,半个身体顿时漂了起来,用了好大功夫才稳定下来——我毕竟不是专业的宇航员,连宇航服的使用执照都没拿到过,纯粹是瞎搞,但不管怎么瞎搞,只要把右脚上的电磁阀一取掉,双腿再一蹬,就会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宇空之中。没人想得到我会这么做的,因此没有人会防备。我的氧气也只剩一点点了,就算他们事后发现试图补救,也再来不及。说起来这又给这艘战舰上的人添了麻烦,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了。从我身上,他们会很深刻地学习到什么叫“早死早超生”的。
远去的不锈钢棺材已经变得无法辨识,我回头看了雷隆多号最后一眼,弯下身子解开了右脚的电磁阀,双腿猛地屈伸,纵身跃出,朝着陈琪消失的方向追逐而去——
别了,寒寒、虹翔、辛鸟人、江贱人……你们都绝对想不到吧,从北极大空洞回来后,我一直表现得沉沦丧气,就是为了不让你们发现我的遁世念头,终于把你们都骗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