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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若望从没见过这样的安原。他猜测阮剑应该是他的亲戚,亲人已故,连坟都不留一卦,难免惹人伤心。他握着安原没什么温度的手:“都过去了,别难过。”
安原报以同样的笑容:“当然不难过,他早该死了。”
面对宁若望的错愕,安原疑心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太没心没肺。可他确实由衷地高兴,知道那个人死无葬身之地,他恨不得拍手叫好。
阮剑是该死了,和他儿子一起死得干干净净。
这地方说是破庙都保守了,早没一点庙的样子。菩萨神仙可不住这种地方,神已经被村民请出去了,现下这里只有一个同一摊腌臜的排泄物一起瘫在地上的女人。她头发已经很长了,和地上那摊不明物黏在一起。脸上全是沙土,具体模样看不真切。阵阵恶臭想逼退来人,宁若望到了庙门便打消了进去的念头,可他看见安原还是往里走。
安原不在意眼前的女人如何不堪,他蹲下来,看着女人的眼睛:
“妈。”
女人没搭理他,甚至没看他一眼。
“阮剑呢?”
“阮剑……他死了!哈哈……他……死了,终于死了……我可以回去了……”女人的话听起来毫无逻辑,但安原明白她的意思。
他知道阮剑死了,可他还是想听女人亲口说一遍。这个折磨她多年的恶魔死了,对她来说应当也算一件快事。
他死了,你能开心一些吗?
安原犹豫着,最终还是问出口:“小草呢?”
“小草……他也死了!他们阮家就该死绝……死了好!死了好!我要回家……你是我爹叫来接我的么?带我走……”
听完这个回答,安原站起身来。
小草,她说的是阮草。这个名字是阮草从她那里求来的。阮草长到五六岁,其他孩子都不大乐意和他玩,他是个没有名字的怪人。旁人叫他多半以一个“喂”字带过去。这时候的阮草觉得自己很需要一个名字了,但他不能去求阮剑,阮剑会拿酒瓶把他赶出门,让他别来烦人。找妈妈吗,她从来不承认阮草是她的孩子。
她对阮草不好不坏,但她不打阮草,阮草也就更敢和她说话。那时的她就已经有些神经衰弱了,被阮草烦的次数多了,望着门边长起来的杂草,她就给了他这么一个草率的名字。
可阮草喜欢这个名字,小草绿油油的,多可爱,而且越长越高,怎么也死不了。他觉得这是妈妈给他的祝福。到现在安原还是觉得这个名字很贴切,生如蝼蚁,命如草芥。
女人死死抓住安原的裤脚,身上那些不明的粘液蘸上来,安原半步都没后退。他低头看着女人,神情看不出喜怒。
“带我走……求求你带我走……我家在西边,再翻三座山就到了……你帮帮我,帮帮我……”
安原任她拉扯着裤脚,始终低头不语。宁若望有些担忧他的情况,走到他的身后,却见他抓住女人的手臂:
“好,我带你走,你先起来。”
他拉不起女人。女人恍恍惚惚抬起头来,在看清他的脸那一刻骤然松开了手,把他往外推了出去:“怎么是你?你又来抓我了……我不跟你走!你个骗子……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还不死!我不跟你走,不跟你走……”
安原没料到她会突然出手,被她用力一推,失去重心,往后倒去。宁若望把安原接到怀里,帮他找回了平衡。换往时安原总会同他道谢,哪怕他们已经是爱人,安原也从来没丢掉这些礼数。今日不同,安原的目光始终投射到女人身上,一句“你怎么还不死”撞得心口发疼。
女人的视线又开始漫游,现在她不再沉默不语,而是喃喃着什么。似乎是小草,也可能不是,安原无心再去分辨了。
“我是该死了。”安原强撑出一个笑容,面对自己的生身母亲,“你看错了,我已经死了。”
宁若望压低声音:“安原,别说这些。”
安原没理睬他,只是看着女人,用一个儿子看着母亲该有的眼神:
“你自由了,妈妈。”
走出庙门的时候,安原再没敢回头。到了庙门却又犹豫,他疑心女人在和他说什么,于是回过头去。
女人的声音被风揉碎了,安原也不能确定她都说了什么,只是凭借她的口型堪堪读出一句话:
“小草……去过好日子了,小草别回来了……别回来了。”
她不恨小草,小草也不恨她。那句“你怎么还不死”大概不是说给自己的,她把自己认成了阮剑。那么多年过去,小草已经长大了,她认不出了。
其实安原还是更像她一点,她先前也是个很清秀的姑娘。本来该按部就班地嫁人生子,她会是个好妻子,好母亲的。要不是上了阮剑的当,又怎会落得这步田地。所以她恨,疯了还恨,恨不得做鬼也不放过他。
如果安原的记忆没出错,那故事应该从很早很早讲起。
女人一直和安原说她是被骗来的。不错,她确实被阮剑骗了。那时阮剑总带着各种各样的古籍名着去见她,和她谈天说地。她这样稍读过点书,可又走不出大山的女孩子对风花雪月是没有抵抗力的。原以为阮剑博学多才又仪表堂堂,一定是个如意郎君,于是便不顾阮剑家中贫寒,说什么都要嫁。家里的哥哥爸爸不乐意,这人来历不明又没个三书六聘,更寒酸得连媒人都找不来一个,怎么能让女儿嫁过去呢。家里不同意她就闹,可如何也闹不过,于是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自己携了些钱财衣物,和阮剑私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