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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杏子才不是什么善人,她肯出手救周林一命,自然有她的用处。
“周小姐,我最后问你一遍,你真没有同伙吗?”村上杏子审人的神态和他哥完全不同。村上其井审人总爱盯着对方的眼睛,要看得对方发怵,村上杏子则不屑,不屑到多一眼都不愿再看。
“有,只是已经是死人了。”
“最好如此。就算时朗真是你的同伙,我劝你也学聪明点,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少说两句,死的人就只你一个。”村上杏子翻开一本书,看起来上了年头。周林看清,上面记的都是些古代的酷刑,“不过时朗若真是你的同伙,应当会来救你的,他最重感情。你可真是没用,连多让我见一面时朗都做不到,这次的捉迷藏又输给了时朗。罢了,我看周小姐平时同时朗走得很近,不知道对时朗了解多少?”
周林满身疲惫:“您这又是从何说起,我平日不过同郑主编借几本书,算不上了解。”
“我不懂你们的这些弯弯绕绕,我要知道的信息不过是他的身世,亲属,过往。周小姐说得痛快些,我还能给你一个痛快。”村上杏子又翻过几页,翻过车裂,翻过削鼻黥墨,翻过绞刑。
这些信息,周林真的不知道。她突然很庆幸郑时朗从不和她提起这些,她怕自己的意志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定,不能真的把秘密带进棺材里。
所幸,现在不必担心了。
村上杏子的手最后停在凌迟那一页:“中国有很先进的刑罚制度,我也正想领略一下,可惜人不能多死几次。这次便定这个吧,我听说周小姐的生日似乎是五月四日,那就割成五百零三片如何,给你留张脸,不然家人要认不出了。”
手下人把周林绑到陈旧潮湿的木架上,用着不算锋利的刀,从大腿开始割,一刀还藕断丝连,免不了在创口处多磨两下。一片一片,向下蔓延到脚踝。像是突然意识到她会在行刑结束前失血而亡,杏子便又叫了几个人,从不同的部位开始割。想到她要和死神抢时间,于是突然觉得自己伟大起来。
血淋淋的内脏和割下来的碎肉混在一起,看得杏子一阵反胃。五百零三片终究没有割完,她随手泼了桶汽油,点燃了这残破的半个躯体。
“听说你有个对摄影颇有研究的哥哥,就让他来给你拍张遗照吧。”
这张照片最终出现在《月月评报》的头条,照片照不到的地方,是已经不成形的苦痛。
死魂灵
明明每一刀都真真切切地都落到了自己身上,叫她求死不得求生不能,但意识被痛感完全支配前,周林居然恍然想起一个很陌生的名字。
覃念慈。
遥远的声音轻柔地唤着这个名字,妈妈一遍一遍摸着她的头,帮她扎上最精致的辫子,她说:“我们念慈要做世上最善良的小朋友好不好?”
周林那时才三岁,懵懵懂懂地点头。她没办法想到很久之后她会忘记自己的来处,直到自己终于靠近归途。
世上的人们都要用好多个缺憾来构成一个茍且,所以临死尚不能安心,总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念一生慈悲,她一生都不恨什么人,她恨家国动荡,恨百姓不安,终究求不得。所幸身后还有千千万万人,总有人看得见胜利的那一天。
这就够了。
最后的一点缺憾可能要算冯清筠,这个几乎是被自己诓去江南的傻小子。她福源浅薄,有命无运,有缘无分,本不敢有所奢求。只是没由来地好想好想再见他一面。
她猜想下次再见,应当在江南烟雨中。
周森自拍下那张照片后便再不碰相机了,他眼看着自己的妹妹,或者说,这个曾经有可能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一点点分崩离析。他应当站出来的吧,就算徒劳也应该站出来吧,可惜在黑洞洞的枪口下,他依然选择颤颤巍巍地拍下那张照片。
他要砸了相机,被周炳春夺下来,抱在怀里:“这是多贵的东西,你就算不要了也不该说砸就砸啊,就是当了也好。你这个败家子!摇钱树已经倒了,以后做什么都得打算着点,你今年年纪也不小了,要讨个老婆了。唉,要是能和之前一样捡一个……”
周森只是木然,并且长久木然下去了。疯了傻了,全不重要。
夜阑人静,月上枝头,秦霁渊几乎把整个上海都翻了一遍,半点郑时朗的影子都不见。
报社,他去问过了,副主编说他告了一天的假,今天从没来过;郑时朗的家,他又把门撬开一次,所有物件都安安静静地躺在原位,寂静宣告这里没有他要找的人。他一家一家敲开邻居的门,说了不知道多少句不好意思,问他们有没有在今天见到郑时朗,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辙。每一条巷子他都拐进去过,但凡稍大些的店铺,这个点还开着门的,他都一一进门问了,可惜徒劳。他甚至斗胆叨扰周林姐,半夜到墓地转了一圈,烧了几把纸钱和香蜡,但就连这里也没有。
郑时朗,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他差点就要到码头坐夜船赶往江南,一路找过去,江南那么大,他真想过一点一点找。如果再不幸些,就算赶路时见他漂在河里,也要把他捞上来。
还说什么不用担心,他的好哥哥真是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找到山穷水尽,又绕回原点,之前已经黑了灯的报社居然又亮起灯。秦霁渊想不到还有哪个工作狂会在这时候加班,早已准备好措辞,一定要数落他一顿的。一进门,只见郑时朗趴在桌子上,钢笔笔盖都没合上,睡倒在工位。大抵今天真的太累,稿纸尚来不及收,更遑论关灯了。秦霁渊满腹的牢骚顿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剩下一个念头,总不能叫他这样睡一个晚上,他最怕冷,着凉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