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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霁渊一走,外头的人渐渐涌进来,都是有些家财撑腰的公子哥,有些面熟,有些面生。不用说,都是来等周林做选择的。
她瞥了一眼人群,和先前总来的差不离,就更体现出那两个生面孔的不同来。
一个,是她想了千遍万遍却又最怕见到的人。哪怕是来百老汇,他也不改平日最常穿的藏青长衫,脸色红润,大概喝了些酒,远远地站在人群后,好不容易挤进后台这个小房间,正望着自己呢。她突然被他炙热的眼神灼伤,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什么龌龊事,被人推到大街上让人围观,想找个地方躲躲,又躲不得。她不知道他来干什么,他此刻应该是在温习功课,不该在这浑水里站着。
所以她开口,朝他说了句无声的话:
“你走罢。”
另一个人,则是柳琴姐还未来得及嫁的所谓丈夫——萧凌和。今天的萧老板穿得似乎不太吉利,黑色的衣裳做了刺绣暗纹也依然暗淡,金饰银饰也改不了的惨淡,倒像来奔丧的。他有些读书人的气质,胸前别着一副金框的单片眼镜,还有一支钢笔。没有过多的动作来吸引周林的注意力,他只是站在那,朝周林笑着。
她突然有些慌,怕他真是来和自己讨命的。但她神色动作却全然不乱,再望望冯清筠的方向,他还没走,且似乎是为了离自己近一些穿行于人群中,嘴里不住地说着借过。
她承认,她是想过再等等,等到他终于来到自己的面前,拉着她穿过人群,跑出去,去哪都好,总之要跑出去。但她的担忧还是胜过了爱意,于是不等他到,便抬手用纸扇指了指萧老板的方向。
冯清筠站在人群后,努力从一堆黑压压的人头里辨认出桂小姐。他想朝她招招手,但手还没抬起来就被其他高高举起的手挡住了,他抬头望望,那些密密麻麻的手上戴满了金戒指红宝石,嵌在厚厚的脂肪里。他朝她喊的话被淹没在嘈杂谄媚的声音里。于是他决定朝她近一些,万一她没看到自己怎么办?她应该是看不到的,不然她一定会有所回应。
直到她真的望过来,同自己说了三个字。
她要我走。
可是,可是我是来带她走的,怎么能自己先离开呢?所以他没管,还是自顾自地朝她的方向挤过去。只是还没来得及站到她面前,就感觉人群涌着自己向后,他突然有些茫然,抬头才知道,原来她已经选好了人。
和萧凌和一样站在原地没动的是冯清筠。他木讷地站在那,等人群全都散了,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萧凌和:“黄鹂,你认识他吗?他找你是有什么事?”
萧凌和现今是汪伪政府的要员,想来到上海也要为村上其井卖点力的,尚不知他此来为何,当然不能拉清筠下水。
然后她笑了笑:“要说认识,怕也是认识的,只是确无什么好说。”
她一步步走近萧凌和,高跟鞋在木制地板上滴答滴答,冯清筠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她的手摸上萧凌和擦了粉都掩不住油光的脸,一寸寸下滑到衣领和腰带,顺手解开两颗扣子:“冯先生是真的执意要留在这里看着我们么?”
冯清筠把头撇开,摸了摸鼻子,又不知道眼神应该安放在哪里,从耳朵烧到了后颈,只留下一句“唐突了”便落荒而逃。而周林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站过的位置,久到萧凌和出声提醒才回过神来。
她和萧凌和一同上了楼,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什么诡异的默契,都和对方保持着一定距离。
萧凌和:“他似乎是对你很重要的人。”
周林此刻有些后悔,自己不该望着那里愣神,若真让萧凌和发现这个破绽,冯清筠恐遇不测。
她不是郑时朗,没办法马上编出最合理的逻辑链条,但也只能斗胆一试了:“兄长和他有些过节,故而有点交流罢了。今日可见是来羞辱我的,也罢,他们的事由他们解决便是。”
“原来是这样。同你兄长的矛盾怎么也不该找到你这里来,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直到二人进了房间,才真正把话挑明了说。
“萧老板此来是为了柳琴姐?柳琴姐遇难我也很惋惜,我一向同她是最要好的,哪成想会出这等事……眼看着婚期将至了,她还邀我去呢……”
萧凌和丝毫不客气,直接找了张凳子坐了下来。这地方他曾来过好几次的,只是之前面前坐的是个明艳美人,今却换了个素净的了。他自己给自己倒了茶,也不品,三两杯下肚:“柳琴之事,我亦悲痛到无可复加,不过凶手既已伏法,也算让她瞑目了,我又怎么好意思因为这个来叨扰她的昔日好友呢?今日来,也不为别的,不过是最近上头的工作压得紧,任务重,来放松放松罢了。”
周林便绕到他身后替他按肩,也不多问几句。
“我看其他女人,譬如柳琴,这种时候都会问我近来在忙什么,你怎么不问?”
周林的声音温柔:“萧老板是政府要员,工作都是绝密,知道得越少越安全,您说不是吗?”
“有觉悟,有觉悟。”萧凌和回头,看着周林温和却不大有神的眼睛,“但我偏要同你说一说,也算我们两个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萧老板就不要拿我取笑了,苦可以一起共,若萧老板荣升了,可也有我的份?”她把手上的力度又加重了几分,似是调皮。
“当然。这可是大单子呢,村上少佐亲自指导的。最近要来一批货,大概二十七号左右,说是给皇军做实验的药品,都珍贵得很呢,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这做好了可是高升的机会啊,这做不好……”萧凌和用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人头落地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