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俯视着他,眼睁得大大。像大不列颠的白种女孩欣赏来自遥远东方的黑白大熊猫。
“真有,嘻嘻!”她走到他的床前,抚摸着光秃秃的床头木架子,对着床铺和枕头发神。
“这床这么窄,睡两个人舒服吗?”力莉回头问道。
“你问这个干什么?”他提高了警惕,她这是——受了什么蛊惑吗?他刹时间觉得她有些可怕,是不是看了什么不良的书籍,心中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没什么,看把你紧张的,我才不会像郭小玉一样。”
“小玉?小玉也没怎么样啊。”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头脑中却义无反顾地涌现出小玉岔开两只长腿躺在英语老师被褥上的情景,她在看《crazyEnglish》,她趴在他的床上,两只小腿乱蹬着那两只白嫩的运动鞋,它们招摇着,却并不跌落下来,她在看李阳的杂志《疯狂英语》。有时,她也会靠在他的床头,头靠着窗台,下身掩上被子,按下录音机的播放按键,“Justbeatit,beatit,beatit……”他感觉到了她的粗暴,她却有节奏地摇着头,仿佛沉浸在一个此起彼伏的暴风骤雨的世界里,而自己仍在婴儿般的摇篮之中。钟老师照例应该是去打扑克牌了,或者刚刚时兴的麻将。他有时也会勇敢地看她一眼,表示心中的不安,她会从容地报之一笑,昙花一现般的打水漂似的微笑,然后,插上长长的耳机,世界安静了。
“当然没有怎么样,批改作业呗。不过——”力莉抓起他的一个枕头,“呵呵,油光发亮,老师,你是多久才会洗头一次啊?”
“我——我——实话告诉你吧,我是头痒得不行了才会洗头。”
“我就知道,你看,这枕头,两面都富得流油,嘻嘻,换得倒是很勤快,还有这么多头皮屑,抖一抖,会下雪哦。”力莉笑道,拿起枕头就往地下抖。
“大丈夫从来不注意细节,大处着眼嘛,我把洗头的工夫都用来看书了,这不要紧,反正没有人看到。”
“我不是就看到了?”
“你看到了有什么要紧?怎么说,都是自己人呵,你不会到处说的。对不对?”
“对啊,听我妈说,我们还是亲戚呢,没有来往的亲戚。”
“是啊,我也听我爸说过,说是我奶奶的爷爷跟你爸爸的太公是共一个爸爸的,这样说来,我们两个,是谁更大啊?”
“那么远,难怪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我爸爸的太公,也就是我爷爷的爷爷,跟你奶奶的爷爷同一辈,那我们也就是同一辈了,那么,嘿嘿,我叫你表哥?”
“你是我表妹?”
“你更大?”
“那当然了,年纪也更大。”
“那不行,应该是我更大!我是你奶奶娘家的人,天上的雷公,地下的舅公,那肯定是我更大了。哈哈!”力莉把枕头一丢,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俗话说,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识,我们的生活条件都不好,即使有亲也变得跟陌生人没有两样了。”
“是啊,自己都照顾不过来,还有时间讲亲不亲的事情。不过,你的另一个枕头呢?那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人?”
力莉诡秘地笑起来。
“你说啥呀,古里古怪的,今天?”他突然觉得她是有备而来。
“啊,不提就更好,提了你伤心!”
他的心猛地一沉:难道,自己照顾禾花弟弟禾人的事情,她也知道?唉,照顾了一年,同吃同住,不知道才怪呢,自己又为什么要如此忌讳呢?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两三年了,怎么还会有另一个枕头的疑问?这小姑娘,难道听到了自己的什么传说?不会啊,自从与禾花分手之后,自己就专心学习了,没有与任何一个女的有瓜葛,甚至说话的对象都没有,面貌清白,如清汤寡水。
“嘿嘿,我过得很好。比在石峰好多了,你看,有高压电,洗澡水就用电炉丝,有食堂,再也不用做饭,会议室还有电视,周末还可以卡拉oK,我——我有什么伤心的?”他强作笑容,弥补回想起的与禾花之间的失落。
“哼,过得好,过得好,怎么还这么瘦呢?”
“你——”他无力地举起手。
“一举起来还更瘦了。嘻嘻。”说着,力莉便往外边走去,他目送着她走向楼梯,甩一下头发之后,她倏地不见了。
这瘦?能怪谁呢?
自从母亲吹散了自己与禾花的恋情,母亲就催得紧了,哪里找一个恰当的人?他举世一望,竟无一人。女老师是一点希望都没有的,副校长和有摩托车的教研组长都追不上,自己有何德何能?乡下的姑娘,都到南方去了,她们的工资都比自己高,会看得上自己吗?像毕云天一样,找一个女学生,那算什么本事呢,而且,时势已变,他的吟吟读书时已经十六七岁,现在的学生,最多十四五岁,与那时相比,出路已多,南方的大好形势,她们的哥哥姐姐们都是看得见的,会巴巴地指望一个乡下的老师?这样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况且,有了这个心,本就是有违师德和公德的事情,谁敢背负诱拐的罪名?谁又能经受漫长的等待?谁还能保证长久不变心?他听说圩镇上的南风中学有一名老师就是这样,从初三开始负责一名女学生的学费和生活费,直到大学毕业,说好的一毕业就结婚,但当行将大学毕业之时,却来了一封信,说她大二时就开始谈恋爱了,他们之间根本不合适,这老师人财两空不说,还背负勾引学生的骂名,并在乡间传为笑谈。舆论认为,女学生固然缺德,老师也不是好鸟,被骗感情被骗钱是活该。
现实如此残酷,只有期待未来,当上领导,或者进城,进入干部队伍,要这些,也只有进一步读书,拿上本科或研究生的毕业证,然而这路又何其艰辛而漫长,这还不让人比黄花瘦,还有什么会让人消瘦?那些期待已久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似乎并没有带给自己一丁点的幸福。
幸福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