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无间地狱
秋风肃杀,景离端坐在高处,朝服加身,宝象庄严。
新任女帝轻握住她的手,宽慰道:“离儿,别怕。”可她握着景离的手分明也在微微颤抖。
她们面前跪着的女子,虽已是绝境,却微带笑意,望住她道:“如此甚好。离儿,皇叔不怪你,你……可怨皇叔?”
景离不知如何作答。她想救那女子,可不知怎的不能动弹,拼尽全力也无法使动一根手指。
时辰已到。手起,刀落,溅起一片嫣红。
那女子依然望着她。
景离猛地睁开眼,长出一口气。只不过合一合眼养神,怎的又梦见此事,这梦靥发的愈发频了。她心中暗叹一句,揉一揉额角。
贴身服侍她十四年的王府大掌事雨霁递上一杯茶,关切问道:“主子可是又发那梦靥了?”
景离看一眼雨霁,接过茶杯,摇头道:“不,只是方才朝上有些棘手事,有些烦心罢了。”浅饮一口搁下,她问道:“我此回带回来的人,可安置好了?”
雨霁应道:“回殿下,奴婢已将容公子安置在南四房,正邻着于公子。他二人师出同门、素有渊源,有于公子照应容公子应是最妥帖不过。”
雨霁想的确实不错。
此刻于浩然正将院里的书生们皆招呼到南四房来与容子奕相识,一时间还算宽敞的屋子倒被挤得满满当当。于浩然一一介绍道:“容兄,这是南陵第一才子苏兄,这是梧州第一才子李兄,这是梅林第一才子朗兄……”这些人的名讳容子奕早有听闻,皆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倒不曾想会在此情此景相见。看来,这王爷是有网罗天下才子之心啊。诸位才子们一一与容子奕作了揖寒暄一番后,初初面见天下第一才子的兴奋表情逐渐褪去,过了一时竟转为轻泣。
“诸位兄台这是……”容子奕满腹疑惑,小心问道。
一书生掩口道:“如今容兄在此,恐怕我等……”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
于浩然见状,慌忙送了这些书生走,回身掩上门沏一壶茶,拉着容子奕坐下促膝长谈。
见容子奕诧异的目光就没离开过自己的腹部,于浩然清一清嗓,摇开折扇遮住他的视线,干咳两声。
容子奕自知失礼,讪笑着将目光移回水平,磕磕绊绊道:“此事实在太过……我实在……”
于浩然摇一摇扇,道:“我这身孕,竟叫天下第一才子都不能言表,倒也荣幸。其实此事也并非如此奇异,不知子奕可读过《列国奇传》?”见容子奕微微点头,于浩然喝一口茶,接着道,“《列国奇传》有记,东荒有一国名凰,乃女主王朝,处于绝地,与世隔绝,不为外间所知。”
容子奕忆起书中所记,喃喃道:“凰国有一神泉凤凰泉,有阴阳颠倒之力,饮用此水后行周公之礼,胎心将由男子孕育……”念到此处,他猛地抬起头,切切地问道:“这么说,这凰国确实存在,而且,我们现在便身处凰国?”
于浩然答:“我本也只将《列国奇传》当作古人编纂的奇闻,不可尽信。可……”他指指自己的肚子,笑一下,道:“这便是最好的证据了。”
铁证在前,容子奕虽不敢信,却也不得不信。
“凰国既不与外界来往,又是何人将我们带来此处?为何将我们带来此处?”容子奕问。
“将我们带来此处的,乃是凰国当朝一品尊亲王,愉亲王。”容子奕答,“至于为何将我们带来此处,却是无人知晓。只是每日王爷都会命人出题,在这住着的皆须得就题作论。题目多是些治国政题,若是接连几篇做的好的,就可能得王爷青眼召幸。”
召幸?!这是既要卖艺,还要卖身啊?!容子奕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颤抖着指指容子奕的肚子:“那你,你这身孕……?”
于浩然红了脸垂下眼眸,答:“那夜殿下召我前去,还隔着帘又考了我一题,方才,方才……”他偷眼看一眼容子奕,压低声音接着道:“可惜殿下蒙了我双眼,未能有幸得见殿下的花容月貌,也不知下回何日有缘可再见。”说着又一手扶腹,一手拭泪,全然一副委屈小媳妇的模样。
容子奕看着他如此模样,很有些痛心疾首。从前的于浩然,什么美人没见过?却从来是个万花丛中过、半点不沾身的浪子,何曾有过这般神态?更何况,还是个,“孕妇”的神态。
试想自己也变作如此……容子奕不由打了一个寒颤,颤声问道:“方才那些书生哭成这样,莫非是忌惮我要与他们争宠?”
于浩然拭完泪,摇摇头清清嗓,道:“非也非也。需知能得殿下垂怜者究竟为少数,据说此院三年间不过出了十个,其余才华不及者……”说及此处,于浩然以手比刀,在脖颈处横拉一下,轻叹一口气道:“这里日日有人来,也日日有人去,今夜又不知哪一个会呜呼哀哉。”
也即是说,文章做得好要给这女王爷生孩子,文章做得不好要被这女王爷抹脖子。
此时容子奕内心是绝望的。
打发走于浩然,容子奕在心中默默梳理现下的处境。事已至此,他没法不晓得离的出现是一个局。“既然她有心掳我来此处,那必然是那愉亲王的人。既是愉亲王的人,必然不敢冒犯愉亲王的名讳。”容子奕边想边自语道,“那么,极有可能,离儿便是那愉亲王。”想到此,容子奕不由讪笑一下,翻一个身,合上眼换一个容易入眠的姿势,“浩然怀了身孕尚且不曾见过她真颜,我倒先见着了,却也荣幸。”
然而无论那女王爷是不是离儿,容子奕并不打算在这里被那女王爷生孩子或抹脖子。他的打算很简单也很实际:逃。
其实关押着书生们的小院守卫并不森严,东西南北各九间房住有三十余人,却只得两个守卫。容子奕尝试着往外走了好几回,头一两回摸清了从逃出院里的路线,再一两回摸清了逃出王府的路线,再再一两回摸清了逃出王府后该如何藏匿的路线,却从未被守卫逮住过。
这很有些不寻常。容子奕有自知之明,他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在毫无察觉间被忽然放倒带来此处的。纵然再怎样天下第一才子,他只是个能文不能武的书生。再聪明的心思,也抵不过一塌糊涂的身手。随便一个末等侍卫,也足够关他一辈子的了,更何况是堂堂一品尊亲王王府的侍卫?为防有诈,容子奕决心暂且按兵不动,老老实实在自己的南四房里呆着,每天日出接题日落交卷,夜深时听听哪一个屋里又有人被带走——他天性良善,虽祸未及身,每夜听见有人惊呼时亦如窒息般压抑难忍,久久无以平复,无有一夜得以安眠。这小院就如同无间地狱一般,没有时间与空间的间断,让院中人无休无止地受着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