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妈妈
方之翠在医院并没有停留多久。
她一个人的时候自由自在,想去哪儿都行,可是她哪里都没去。
今天实在是个好天气,头顶的阳光洒下来让人舒服极了,等方淮曳上了医院大楼后,她就开车往回赶。
路过她们?好几?次停留的乡道时,她在路旁停下了车,也没做什么事,就坐在田垄边看稻子被风吹得翻来覆去。
不知过了多久,方青月来了。
她一身碎花凉衫,是村里的老太太们?最爱的款式,夏天穿起来透气又凉快,手里拿了把几?乎人手一把的竹编蒲扇。
这一次,她的眼神很清明,没有丝毫疯疯癫癫的样子,她在方之翠身边坐下,递给?她一颗糖。
“翠伢,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做个梦,梦见?你死了。”
方之翠接过糖,低声说:“我死了?怎么死的?你不清醒的时候,就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吗?”
“不记得了,就记得你死了,你走了很多路,都是死路。我不知道啊,我疯疯癫癫的又不是一时半刻,每次我脑子不清醒的时候,我这个清醒的意识就会一直做梦,什么梦都有,梦醒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现?实中又清醒过来了。”她掐了自己一把,嘶了一声,“挺疼的,我确实清醒了,不是做梦。”
“我记得你小时候挺可爱的啊,就那么丁点儿大,抱着我的腿哭着说你活不了多久了,太难过了。”方青月比划了一下,“那时候你才豆芽菜这么大哩,喆伢让你别瞎说,在你脑袋后面打了一巴掌,还是我护着你的。现?在长大了怎么这么不讨喜了。”
“谁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在日复一日的煎熬里,都很难变得讨喜吧。”方之翠把那块糖塞进?嘴里,不知道方青月从哪里摸来的受潮糖,进?了嘴口感生涩,粘牙,但甜得要命,方之翠没吐出来,认真咀嚼了几?下把糖在嘴里凝成?一团方便?含着,“其实,上午乐群和我们?上山的时候,我就知道,粤娭毑她们?估计走到?绝路了。不然刘群芳不会让乐群去牺牲的。”
“什么意思?”方青月困惑地看向她,早上她没参与,也没清醒,现?在还有点儿理不清事呢。
方之翠轻轻笑了一声,有点儿无奈,“你不明白也没事,人都会死,我从小到?大算了那么多次,次次都是死,与其等着不知道为什么死,不如选一种我能把握还能做点好事的死法。”
“你不怕死吗?”方青月抱着自己的胳膊,“我一点都不敢想自己会死,一想到?我就难过得想哭,恨不得自己活成?乌龟王八蛋,祸害遗千年。人都想活着的。”
“那我也没办法啊。”方之翠向她摊手,“五弊三缺,做这行的很少有人能逃,喆姨一生无子,芳姨临老身残,到?我这儿,可能老天更不喜欢我点儿,我是从小就命定要死。”
“那你怎么不和粤娭毑老娭毑她们?一样,你和天斗斗法啊。”方青月托腮说。
方之翠看向远方的,风把她散开的头发吹起来,这段时间她都睡得不怎么好,发质没有初见?方淮曳时的油亮,反倒显得有些干枯,她摸了摸自己的发梢,轻轻说:“我斗不过,我如果要求生机,那就要找人帮忙,她们?就会出事,和粤娭毑她们?一样遭报应。你觉得你能背得起两份报应吗?”
方青月不说话了。
她背不起,她连这一份刚刚得知的都背得战战兢兢。
“你看到?那座山了吗?”方之翠也没有继续回答她的话,只?指了指水稻田后连绵的山,其中一座展现?出的是与别的山峰不同的深绿色。
“那好像是老娭毑下葬的那座?”方青月不太确定地说。
“是,山神现?在被关在里面苟延残喘,和死了唯一的区别就是它还能靠汲取山里的生机苟活下去,所?以别的山还是一片新生的嫩绿,而那一座却已然成?了成?熟的翠青。你看看我,我的头发,短短十?五天,已经?掉了这么多了。”方之翠捏住自己的发梢一拔,轻而易举拔下来一手掌的头发,“我感觉,我的生机好像也在慢慢消失,人死之前总要有些预兆的,不过我的预兆不大,说不定哪天我突然就没了,所?以不得抓紧时间把想做的事做了。”
“要是山神能活,你们?也能没事,那其实也可以呀。”方之翠笑着说:“你知道老娭毑以前找到?我,和我说过什么吗?”
方青月摸摸脑袋,“老娭毑不是和你说过很多话?”
“不,是喆姨突然算出来我未来可能因为同族的一个女孩死掉的时候,”方之翠说:“那时候喆姨带着我进?祠堂算同族女孩子们?的八字,最后找到?了方淮曳的,眉头皱得死紧,想让我到?时候离她远点,看能不能避开。”
“喆姨算八字很厉害,但是别的方面却又无能为力,她那时候整夜整夜地在屋子里翻书?,我在屋子外面玩,老娭毑提了只?鸡来看我们?,在喆姨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她偷偷拉着我到?外面和我说‘翠翠,今后你遇到?方淮曳的话,陪她一程吧。’我问她为什么,我那都可能因为她要死的啊。结果你猜她怎么和我说的。”
方青月摇头,“她说什么了?”
“她说,她希望我陪方淮曳一程,她希望我不要因为卦象恨她,她说当我陪她走完这一程后,说不定到?时候什么都想通了呢。”
“那你想通了吗?”
方之翠没有回答这句话,她只?哈哈笑了一声,嘴里哼起了小调。
是方青月特别熟悉的一首歌。
——风轻轻,水盈盈,人生聚散如浮萍。
——梦难寻,梦难评,但见?长亭连短亭。
——山无凭,水无凭,萋萋芳草别王孙。
——云淡淡,柳青青,杜鹃声声不忍问。(1)
这是陈思思的《山一程,水一程》,很老的歌了,方之翠轻轻哼着,方青月没有打断她,两个人枯坐了十?多分钟,方之翠站起身,拍了拍方青月的背,笑着说:“月姨,你想活着吗?”
“想啊,”方青月回答。
方之翠蹲身,轻声说:“那你帮我做件事吧,是你做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