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卖怎么作下去呢?货物来不了。报歇业,不准。税高。好,现在,又定了官价——不卖吧,人家来买呀;卖吧,卖多少赔多少。这是什么生意呢?
呆呆的立在河岸上,天佑忘了他是在什么地方了。他思索,思索,脑子里像有个乱转的陀螺。越想,心中越乱,他恨不能一头扎在水里去,结束了自己的与一切的苦恼。
一阵微风,把他吹醒。眼前的流水,枯柳,衰草,好像忽然更真切了一些。他无意的摸了摸自己的腮,腮很凉,可是手心上却出着汗,脑中的陀螺停止了乱转。他想出来了!很简单,很简单,其中并没有什么深意,没有!那只是教老百姓看看,日本人在这里,物价不会抬高。日本人有办法,有德政。至于商人们怎么活着,谁管呢!
想清楚了这一点,他又看了一眼河水,急快的打了转身。他须去向股东们说明他刚才所想到的,不能胡胡涂涂的就也用“活该”把生意垮完,他须交代明白了。
所有的股东都见到了,谁也没有主意。谁都愿意马上停止营业,可是谁也知道日本人不准报歇业。大家对他依旧的很信任,很恭敬,可是任何办法也没有。他们只能教他去看守那个空的蛤壳,他也只好点了头。
他一向是最安稳的人,现在他可是不愿再老这么呆呆的坐着。他已没了用处,若还像回事儿似的坐在那里,充掌柜的,他便是无聊,不知好歹。他想躲开铺子,永远不再回来。
第二天,他一清早就出去了。没有目的,他信马由缰的慢慢的走。回到铺中,他看见柜台上堆着些胶皮鞋,和一些残旧的日本造的玩具。
“这是谁的?”天佑问。
“刚刚送来的。”大伙计惨笑了一下。“买一丈绸缎的,也要买一双胶皮鞋;买一丈布的也要买一个小玩艺儿;这是命令!”
看着那一堆单薄的,没后程的日本东西,天佑愣了半天才说出话来:“胶皮鞋还可以说有点用处,这些玩艺儿算干什么的呢?况且还是这么残破,这不是硬敲买主儿的钱吗?”
他几乎要发脾气:“把它们放在后柜去,快!多年的老字号了,带卖玩艺儿,还是破的!赶明儿还得带卖仁丹呢!哼!”
看着伙计把东西收到后柜去,他泡了一壶茶,一杯一杯又一杯的慢慢喝。这不像是吃茶,而倒像拿茶解气呢。看着杯里的茶,他想起昨天看见的河水。他应付不了这个局面,他应当赶快结束了自己——随着河水顺流而下,漂,漂,漂,漂到大河大海里去,倒也不错。心路窄的人往往把死看作康庄大道,天佑便是这样。想到河,海,他反倒痛快一点,他看见了空旷,自由,无忧无虑,比这么揪心扒肝的活着要好的多。
刚刚过午,一部大卡车停在了铺子外边。
“他们又来了!”大伙计说。
“谁?”天佑问。
“送货的!”
“这回恐怕是仁丹了!”天佑想笑一笑,可是笑不出来。
车上跳下来一个日本人,三个中国人,如狼似虎的,他们闯进铺子来。虽然只是四个人,可是他们的声势倒好像是个机关枪连。
“货呢,刚才送来的货呢?”一个中国人非常着急的问。
大伙计急忙到后柜去拿。拿来,那个中国人劈手夺过去,像公鸡掘土似的,极快而有力的数:“一双,两双……”数完了,他脸上的肌肉放松了一些,含笑对那个日本人说:“多了十双!我说毛病在这里,一定是在这里!”
日本人打量了天佑掌柜一番,高傲而冷酷的问:“你的掌柜?”
天佑点了点头。
“哈!你的收货?”
大伙计要说话,因为货是他收下的。天佑可是往前凑了一步,又向日本人点了点头。他是掌柜,他须负责,尽管是伙计办错了事。
“你的大大的坏蛋!”
天佑咽了一大口唾沫,把怒气,像吃丸药似的,冲了下去。依旧很规矩的,和缓的,他问:
“多收了十双,是不是?照数退回好了!”
“退回?你的大大的奸商!”冷不防,日本人一个嘴巴打上去。
天佑的眼中冒了金星。这一个嘴巴,把他打得什么全不知道了。忽然的他变成了一块不会思索,没有感觉,不会动作的肉,木在了那里。他一生没有打过架,撒过野。他万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也会挨打。他的诚实,守规矩,爱体面,他以为,就是他的钢盔铁甲,永远不会教污辱与手掌来到他的身上。现在,他挨了打,他什么也不是了,而只是那么立着的一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