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马石炭矿这件事早已经过朝廷公论,有了决断。如今张温旧事重提,只怕不仅仅是为了一个石炭矿,而是是隐藏着更大的目标,比如要将更多原本归属皇帝管辖的资源划归到大司农名下。
更大的目标意味着更多的利益,更多的利益背后必然有着更大的行动集团。张温在朝廷担任公卿多年,不可能脑子一热就胡乱行动。他会在岁首大祭上突然跳出来,必然是被其背后的利益集团推动的结果。
也就是说,张温只是投石问路的那颗石子。
刘宏也瞬间想到了争夺资源利益的可能性,甚至因为信息差的原因,他比阿备所想的还多了一层。
张温出身南阳张氏,本身算士族的人。同时,因为他是被大宦官曹腾举荐入仕的,所以又算是宦官的人,或者说算是刘宏的自己人。当初立张温为大司农,算是皇权和士族相互妥协的结果而在之前张温争夺义马石炭矿未果之后,刘宏敏锐地意识到张温不再是“自己人”了,于是暗中另选曹嵩想要换掉他。张温也不是傻子,必然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地位不稳,于是转头倒向士族。而一直隐藏在后面的士族们则从义马石炭矿上看到了攫取更多利益的可能性,于是转手将张温给扔了出去,让他继续争夺义马石炭矿的归属权来试探刘宏的态度。
那么,张温到底投靠了哪一系的士族?又有哪些人在给张温撑腰呢?
刘宏刀锋一般的目光缓缓地从公卿们看似温顺低垂着的头顶上一一略过,脑海中已经逐渐地浮现了几个名字,比如司徒袁隗、太尉陈耽……
虽然刘宏在极短的时间内就锁定了几个重点嫌疑人,但那是因为他本身就熟悉朝廷上的人事。如果换成阿备坐在刘宏的那个位置上,他只会想得更快、更全面。
而阿备仅仅凭借有限的信息,就能快速勾勒出张温背后利益集团的轮廓,已经是非常难得了。其中展现出来的分析能力,更是出类拔萃。
大鸿胪曹嵩左右看了一眼,小步并跑地从人群中冲了出去。
曹嵩对自己的定位一向很清楚。身为大宦官曹腾的儿子,他生是宦官的人,死是宦官的死人。张温这种士族出身的人可以首尾两边倒,可以见势不对回到士族阵营,他却不可以!
他的阵营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宦官,他的头顶只能有一片天——那就是皇帝!
如今,张温故意跳出来找茬,皇帝陛下不方便直接对峙。他此时不出来为陛下分忧,更待何时?他此时不出来努力挣表现,更待何时?
曹嵩大声呵斥道:“义马石炭矿之事,朝廷早有公论,大司农何必再提?今日是岁首大祭,列祖列宗在上。在如此庄严郑重的时刻,你却突然跑出来用一件小事打断祭祀,你是何居心?”
“臣一心为公、一心为民、一心为我大汉江山!”张温哭喊道,“当年王莽篡汉、山河破碎、百姓飘零,世祖光武皇帝暴霜露、斩荆棘,历经艰辛终于再兴炎汉,定都雒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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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天下百姓计,世祖将凡山泽陂池的税收归于国库。如今陛下为了一个小小的义马石炭矿,却带头打破世祖的规定,实在不是孝顺子孙的行为啊!
如今岁首大祭,列祖列宗在上,请陛下将义马石炭矿送归国库,恪守祖制!”
张温话音一落,以司徒袁隗为首的高级官员们通通站了出来,黑压压地一大片,齐声高喊道:
“大司农言之有理,请陛下恪守祖制!”
冷冽的寒风由百官身上吹起,如利剑一般向着上首的汉灵帝刘宏直扑而去,将他的十二旒冕撞得铃铛作响,仿佛昆山玉碎。
【作者有话说】
注1:司马迁,《史记》
注2:没查到汉代是否会退回贡品。退回三成贡品是清朝的惯例,这里借用一下。
第33章他打他的,我打我的
天子统御天下万物,事件的一切都应臣服于他。而现在这公卿进谏、群臣反对的情形,则是对天子权威赤果果的挑战!
那一瞬间,刘宏胸中的怒火化作了巨龙,腾挪翻滚;又化作了猛虎,咆哮风生。他扶在腰侧宝剑上的手掌紧紧地握住了剑柄,只要再多用一分力气便是寒光四射、血溅五步。
但最后一刻,刘宏的理智死死地按捺住了他快要抽出宝剑的手,又牢牢地将那即将失控的怒火限制在了心下的方寸之间。他不断地深呼吸着,不断地告诫自己:要冷静!冷静!
但即使刘宏这样努力,他还是感到自己被不可抑制地分成了两半。一半的他将自己的心绪都浸在冰水里,用极限的压抑维持着自己的理智;另一半的他则掉进了火炉中,被愤怒又悲伤的火焰炙烤得快要发疯。
他的目光一个一个略过下首的进谏的官员们,一颗心仿佛被一把看不见的剃刀一下一下地削成了薄片,鲜血淋漓。
这些人,就是引领万民的公卿?这些人,就是大汉的栋梁?可在他看来,这些人分明就是一群穿着绫罗的豺狼,啃着百姓骨血的豪猪!口口声声都是天下百姓,心心念念都是一家一姓!
刹那之间,刘宏只觉得这祭祀的高台变得很宽很大,空荡荡地令人心颤。萧瑟的寒风中,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伫立其中。那一刻,他终于真正地明白了什么叫“孤家寡人”。
无尽的悲凉煎熬着刘宏的另一半身心,他的目光茫然地在肃穆的百官身上飘过。突然,他看到了一个身影。那个身影并不十分高大魁梧,此刻却如同一根擎天柱般支撑住了他几乎崩溃的身心。
刘宏收回目光,又重新审视了一遍进谏的大司农张温和其他公卿。良久,刘宏微笑着道:“众卿为天下计,所言的确有理。”
张温心中一喜,认为这是皇帝认输了,便打算趁热打铁将义马石炭矿的事情彻底定下来,于是想也不想地开口猛夸:“陛下圣明!还请陛下尽快……”
谁知张温的话音还没落,刘宏突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悲鸣,用宽大的袖口捂住了脸庞,放声大哭起来。张温还没说出口的话顿时被堵在了喉咙里,整个人睁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愣在原地,像只被扼住了脖颈而突然失声的聒噪大鹅。
刘宏一边抽泣着,一边动情地道:“朕身为刘氏子孙,侥幸继承大宝,不能使百姓生活富足安定,心中十分悲伤,更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义马石炭矿每年所产虽有千万,但对于千万大汉子民来说却不值一提。
朕想,不如效仿孝武皇帝旧制,将各郡的盐、铁重新收回国库,归入大司农辖下。以盐铁之利,奉养百姓之众,方可使万民安定。”
在汉代,盐铁到底是归属中央还是地方、是官营还是私营,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一波三折的演变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