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顾八贝勒铁青下来的脸,竹箢还是回了储秀宫。醒着,梦着,忽而是恭亲王,忽而是裕亲王,忽而是八贝勒,她甚至担心自己会得神经衰弱,掰指数来,已有多久没有睡过安稳觉了?睡得最久的一次,好像是一个多时辰吧。
望向天花板,外头还漆黑一片,分不清是什么时辰,对面花舒姑姑睡得安静,只能听到均匀的呼吸声。还有十三天,只剩下十三天了,再过十三天,福伯伯就要离开了,离开他为之半生戎马的大清天下,离开他为兄称臣的康熙,离开他一误终生的西鲁克氏,离开他错恋数十载的良妃,离开他视若亲子的八贝勒,离开,离开敬他、爱他的自己。
福全,福禄双全,常宁,常保安宁,明明是寄予了长辈最好祝福的两个名字,两个人,明明正当年,为何就要这样去了?就算古代寿数短,可他们才不过半百之年啊!明明是那么好的人,老天怎么舍得让他们离开,怎么舍得。
潮意未干的枕头,又被新泪打湿。
终于,裕亲王还是在六月二十六那天去了。
八贝勒在竹箢房外轻轻敲了两下门。
竹箢垂首坐在妆台前,轻声问道:“哪位?”
“是我。”沉默了一下,八贝勒道,“二伯,殁了。”
终还是听到了这个消息,就算自己是历史上的一个异数,可这微不足道的异数却改变不了什么。沉,胸口很沉,浑身都很沉,竹箢拖着步子打开了房门——一身素服。
八贝勒一怔,一个“你”字脱口而出,继而都归于静默。
出乎竹箢意料的,西鲁克氏变了。她不再是之前自己认识的那个柔弱,甚至有些怯懦的妇人了,之前的她,会哭哭啼啼,会满面愁容,可竹箢今日见到的西鲁克氏,虽也面带哀色,却坚强的多,料理后事,接待吊唁来客,一切都得体周到。有时竹箢能看到她在忙碌之余,向棺木瞥去一眼时,目光柔和,怀念却不凄苦。
竹箢没有去打扰她,祭拜福伯伯则打算挑晚些清静点的时候,她想和福伯伯多说会话。竹箢转去了先前自己住过的屋子,一切如旧,只是众人忙着前头的事情,院里头不见个人影。这样正和竹箢的意,她想静一静。
八贝勒很意外竹箢没有将自己请出屋子,相处了这么些日子,他多少了解些竹箢的性子,比如,她常喜欢自己一个人找个僻静的地方或是在自己屋子里想事情,看上去像是在出神,可往往这个时候,她脸上的表情最真实。
“八爷,若是一会奴婢有什么失仪的地方,还请八爷见谅。”竹箢丢下这么一句,就径自窝到了软榻上,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循规蹈矩了,她已经累得不行。
八贝勒没有出声,他知道竹箢不过是和自己打声招呼,自己说不说,说什么倒是没什么必要了,开句玩笑也不必了,竹箢没这个心力,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从天色大亮到暮色昏沉,前来裕亲王府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以至于没人发现八贝勒和竹箢在这里,灵堂里见不到人,便以为八贝勒早已离开了,也没人顾得上再找上一找。
“你是打算就这么坐到明天?”八贝勒开了口,屋中昏暗,他看不清她,让他有些不安。
记得小时候一直很害怕晚上,也不敢一个人睡觉,一到晚上要睡觉了,就让妈妈陪自己睡,妈妈不过来,她就一直喊一直喊,即使自己很困了,她还是要一直喊一直喊,也不管自己模糊的声音妈妈是不是能听得见。那时候半夜睡得很不安稳,十天里有八天都会在半夜醒过来,发现妈妈已经不在身边了,便会一下子吓醒,第一时间打开台灯,继续喊妈妈让她过来。
那时候夜晚对自己来说,是个很可怕的存在。直到有一天,已经记不清是她多大的时候,突然不再害怕黑夜,突然不再害怕一个人睡觉,甚至慢慢的,开始喜欢上夜晚。因为是夜晚,不用做别的事情,她可以任意地想事情,想如果自己回到昨天,白天的数学考试会不会就能够得满分,想有一天,自己穿上一件红色的小礼服,成了全班最惊艳的女生,想天南,想海北,想很多没有一点联系的事情,想很多可能现实生活里永远也不可能发生或她永远无法挽回的事情。
她爱黑夜,可是这一刻,她这样怕,一如小时候。八贝勒的声音,让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处在了一片黑暗之中,外头远远的,还有各种声音传来,让她联想到白天看到的场景,她抱着膝盖的双臂收得更紧了。可是没用,她还是冷,很冷,冷得让她忍不住发抖。
终于,她不坚持了,她小声问向方才八贝勒发出声音的方向:“你可不可以坐过来?”
黑暗里,八贝勒有一瞬的迟疑,或者说只是脑中片刻的空白,然后屋中才响起桌凳移动声、沙沙的走路声,继而八贝勒坐到了榻上,她能感受得到他的气息。
八贝勒坐定后没再动弹,竹箢蹭了过去,手指一根根攀上他的衣袖,她需要碰到他,让她感觉到有人在身边,让她感觉到不是自己一个人,她才能安下心来。
感受到竹箢的不安,八贝勒手臂一展,将竹箢揽进了怀里。应该反抗的,可是他的怀抱真的很暖,让她实在舍不得推开,至少这个时候,可以让她不害怕。竹箢双臂环上八贝勒的腰身,她需要把什么抱在怀里,这样才踏实。
“闭上眼睛,睡一会吧。”八贝勒的下巴抵在竹箢头顶,他低下头在竹箢耳边小声说道,“不用怕,我一直在这。”
竹箢将手臂又紧了紧,才把头埋在八贝勒胸口,小心翼翼阖上眼。她很累,这半个多月来,没有一天睡饱过,不是不想睡,可都会在浑浑噩噩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