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教梅承礼的家塾先生秦先生,昨天早上在中园听过一次,回到厢房又听章姨娘提醒了一回,说是西跨院同住着一位男先生,并无家眷,通身只跟着个小童,以后出去千万提防,没想到这么快就让若胭碰到,对方还一口叫出了自己身份,若胭仰头看着他,心里莫名的就生出些亲切来,眨了眨眼,站起身,很恭敬大方的整了整衣裳,端正的行了个礼,笑道,“小女子正是梅若胭,先生出馆,莫不是也想看看这万年青能否开出迎春花来?”
秦先生一怔,转瞬舒眉而笑,“否也,鄙人看了这万年青多年,估计是开不出迎春花了,不过,今年奇瑞,向来春不成景的梅府竟然移来了一株于世不多见的迎春花!”
若胭自然听出这是在夸赞自己,毫不客气的笑得眉眼弯弯,“先生育才,亦如育花,自然春满胸襟。”
秦先生竟然也眨了眨眼,颇有几分调皮模样,全然不像个不惑之年的老夫子,朗然一笑,“梅家竟有你这样的小姐,也亏得不是养在府里,甚妙!二小姐可愿与逸夫交个朋友?”逸夫,是秦先生的名字么?他说话倒是无惧,竟大言亏得若胭养在府外,大有瞧不上梅府之意,不知张氏听了,要气成怎样。
家塾先生与二小姐做朋友?大叔与萝莉?四十岁与十四岁?
若胭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小脸儿粉扑扑的,一双大眼亮晶晶的闪动着神采,爽快的笑道,“先生不弃,那自然是若胭高攀了。”热血涌上来,管他什么避讳呢,先交下这个朋友再说,这样有趣的事儿,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若胭还想都不敢想,这个秦先生谈吐与常人迥异,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节奏啊,真不知道这样的怪人,怎么会到怎么看怎么别扭的梅府当教书先生的,若胭表示很好奇。
说罢,两人相视笑起来。
秦先生愉悦的击掌而贺,随后微微皱了皱眉,道,“逸夫此刻有事在身,不便与若胭畅谈,就此别过。”说罢,揖手而去,并无赘言。
若胭看他背影如云而逝,重新坐下,心头却激动的怦怦直跳,想不到在这个勾心斗角、暮气沉沉的梅府里,竟然住着这样一个不拘世俗、洒脱不羁的高人,并且歪打正着的被自己碰上还成了忘年交,这倒是一件妙事,足以为若胭沉闷紧张的日子带来一束阳光。
春桃很快抱着厚实的斗篷过来,一边帮她披上,一边说着“小姐略坐一会就回吧,姨娘见不到小姐,正担心呢,奴婢刚就向姨娘解释了半晌,小姐要时间长了,少不得姨娘自己追出来。”
若胭此刻心情已好,立刻从善如流,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嘻嘻笑道,“我这便回,你也别唠叨了,要不然,我就是在这儿听你念经一样,和听姨娘的,也没什么区别了。”笑着提了裙子就走。
“二妹妹——”身后传来一声轻唤,三个字而已,喊得有些急,有些尴尬。
这个声音若胭记得,回头一看,果然就是梅承礼,忍不住当着面就轻微的蹙了下修长的眉,随后才展开笑脸,规矩的行礼,“大哥哥,可是有什么吩咐?”中规中矩的问话,透着毫不客气的疏离,不怪若胭不亲近,至今为止见梅承礼两次,都对他没好印象,十六七岁的男子,在这个社会应当算是成人了,不少人家里这样大的男子都已成亲,甚至为人父了,这个梅家大少爷却明显还没有断奶,而且吃得还是祖母的奶,想一想都让若胭觉得别扭,自然,早上针对他请安的事,不仅是为了维护杜氏,也多少包括本身对他的轻视。
似乎为了掩饰内心的慌张,梅承礼站的笔挺,眼睛也直直的盯着前方,却红了红脸,没有说话。
春桃赶紧行礼,大声问安,化解两人的冷场。
若胭没有兴趣与他过多逗留主动开口,“大哥哥可是要去西跨院找秦先生?刚才我正巧看见……”
梅承礼连忙摆手,“不是的,我并不是去找先生的,我刚在前院门口见到先生了,知道先生此刻不在馆里,我……我……我是来找二妹妹的。”说到半截,紧张的瞟了一眼若胭,见她目无表情,略作迟疑,接着说道,“我,早上失礼,多谢二妹妹提醒。”
原来真是为了这个事啊,若胭在心里狠狠的翻了个白眼,面上也没装出多么浓重的笑容,“大哥哥客气了,老太太不是说了嘛,大哥哥只是读书太辛苦了,一时精神恍惚而已,并不是一向如此,我瞧着母亲是个极疼爱孩子的,并无责怪你之意,”说着说着,笑容就挤的满脸都是了,“大哥哥自幼饱读诗书,深明大义,通晓孝礼,这些道理自然懂得比妹妹多,哪里用得着妹妹提醒。”我就噎死你,怎么滴?你好意思去向张氏告状吗?
梅承礼的脸像万花筒一样五彩缤纷,果然被噎住了,半响,低垂着头,道,“让二妹妹见笑了,以前……以前我也……”
以前怎么了?以前也从不请安的么?若胭冷冷的笑出声,到底还是不敢承认啊,心虚?还是羞愧?
若胭敛敛裙角,准备离开,毕竟不太熟,捏着他软柿子先敲打两下也就行了,谁知道他是不是一只装猫的虎?万一被自己嘲笑气急了,真摆起大少爷的架子,自己还真不好收场。
“二妹妹,我也知道这样不……”梅承礼看她要走,情急之下冒出半句话,关键时刻却又卡壳。
咦,似乎也不全是个木偶嘛!
若胭再度展颜,虽然少些敬重,到底没了嘲讽,“大哥哥这话,应该去和母亲说,哪怕只是半句话,想必母亲也能体谅。”这却是真诚的了。
也不管他怎么想,扭身就带着春桃回到厢房,还没来得及细细回顾刚才情形,就见章姨娘闻声从屋里迎出来了,一脸的紧张,拉着若胭,嗔道,“可是身体好利落了,才能下得了床,就去门口吹风,灌的一肚子的凉气,又要难受。”春桃及时的递过热茶,这才止了章姨娘的絮叨,章姨娘是个胆小的,却是真心心疼若胭的,若胭使了性子撒了娇要在园子里玩一会,章姨娘想管不敢管、诧异女儿的心思又不知道怎么询问,有心陪着又害怕撞上外人,百般纠结,只好在屋子里来回的转。
若胭就嬉笑着往她怀里拱,只说,“不过是想瞧瞧园子里有什么花开,姨娘可别生气了,生气了就不漂亮了。”实在不知道母女之间该怎么相处,那就使劲撒娇说好听话吧。
章姨娘被她说的脸红,点着她的额头,嗔骂,“二小姐现在竟会拿姨娘打趣了,姨娘都这个年纪了,还说什么漂亮不漂亮,要是被人听见,还不笑死。”心里却是甜得化了蜜一样,以前的那个活泼淘气的女儿,仿佛又回来了,心里多少也明白些她适才是为躲着自己责备的心思,也就忍住不提请安之事。
春桃也在一旁跟着傻笑,看着母女俩依偎着进去内室,又出去扫地,才出小院子,很快又折回来,却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了个小厮。
“二小姐,老爷着了身边的从敏过来,让你过去书房一趟,说有事说。”春桃进去禀报了,小厮站在门外侯着。
章姨娘一听老爷传话,瞬间神经绷直,一把抓住若胭的手,“别不是老爷要提早上你说话冲撞之事?”
若胭拍拍她的手,安抚的笑道,“老爷若要教训子女,当时就教训了,何必要等到现在?姨娘宽心吧,兴许还是件什么好事呢。”
“唉,但愿是我多心了,你这孩子也是心大,全不在乎的模样,我瞧着你,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更紧张些才好。”章姨娘拭了拭眼角的泪,看着女儿嘻嘻笑着站起身,也跟起来,忽又想起一件事,道,“对了,姨娘想起个事,问问你的意思,郑姨娘那个镯子,你怎么处理?”
若胭一愣,“她当众给我的,我也当众收下了,还能如何处理?姨娘有什么想法?”
章姨娘欲语又止,若胭就嗔,“在自己女儿面前有什么话是说不得”,章姨娘这才慎言,“姨娘想,还是还回去好,姨娘看着那镯子很是值钱,虽然说是郑姨娘主动送的,到底割人之爱,不如还回去,郑姨娘自然也念着你的好,二小姐若是喜欢镯子,姨娘回头给你买一只好的,如何?”一番话解释的明明白白,语气却是小心翼翼。
若胭心里就百般不是滋味,看着面前这个还算是半个陌生人,突然张开双臂紧紧的搂住她,她是自己的生身之母,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她是如此卑微谨慎的保护自己,不过一个镯子而已,若胭何尝不知道,郑姨娘会因此恨自己,如果当时不收呢,郑姨娘就会放过自己吗?张氏又会善待自己吗?收下再还回去,以后就真的可以相安无事了吗?绝对不可能!若胭是个一根筋的,既然想通了要做一个“宅斗勇士”就不会一开始就退缩,何况自己根本就没有退路,不是吗?章姨娘是本地“土著”,她就算再柔弱,就真的不知道后宅的人心吗?她不过是性格使然,受气求偏安而已。
“姨娘,不管我们怎么做,生活都不会平静,还不如留下这送上门的东西,好歹值点银子,以后总有用的着的地方,姨娘想想,这镯子要是换成银子,得够我们买多少红豆酥和芝麻糕啊。”若胭想了想,到底又换了副嬉笑的面皮让章姨娘放松,她当然已经从春桃那旁敲侧击得知了章姨娘爱吃红豆酥。
也不知是不是若胭表现的无畏惧,还是“值钱”两个字打动了章姨娘,总之章姨娘略一迟疑,就明白过来了,还扑哧轻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