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看张氏的意思是不准备给她们另腾地方,虽说还没问过老爷,不过内院的事,老爷也不好插手,自然还是张氏说了算,想必一时半会她们是不会挪地,于是三个人一顿将零碎物件该摆的摆该锁的锁,归置的倒也利利落落,期间又来了个婆子,也不报名,只说了声中午的菜单,也没有征询的意思,竟是通知的口气,若胭瞧着婆子趾高气昂的模样,狠狠的皱了眉头,待要说话,就被章姨娘轻捏了捏手,抢着应了,“多谢妈妈告知。”婆子也就鼻孔朝天的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若胭就很是别扭,“姨娘,何必连一个厨房的婆子的颜色都要忍着。”
章姨娘就软声叹气,“按说二小姐是个主子,就是姨娘我见了二小姐也要恭敬行礼,更别说那些下人了,奈何我们是刚来的,除了老爷,在这府里是人生地不熟的,姨娘没有娘家背景,手头也不宽裕,没什么可打点的,只能忍着点,日子长了,人面熟了,也就好说话了,只是要委屈二小姐了。”
若胭虽然气愤,心里也知道章姨娘说的在理,闷声道,“我是姨娘亲生的,没有个让姨娘为我忍着气,我倒觉得自己委屈的,说起来,三小姐四小姐和郑姨娘都分开住好几年了,我还能和姨娘住在一起,已经是最满足的了。”
章姨娘经她这一说,顿时也觉得这是莫大的幸福,喜得眉开眼笑,将若胭揽在怀里。
春桃看着也笑,接着话道,“二小姐说的正是呢,咱们现下不过是人面生些,忍着些日子,自然就好了,只要二小姐和姨娘在一起不分开,不比那些见不着面的要强多了,二小姐乖巧聪慧,姨娘温顺可亲,用不了多久,自然就人人喜欢了。”一边从衣柜里找了一件葱绿云纱对襟外衫、一件锦绣双碟撒花长褙子、一件宝石蓝窄袖夹衫、一件缎地绣花百蝶裙,并着一件中衣、一件短褙子、一件偏襟,一叠儿抱到床上,“姨娘,这几件衣裳都是去年做的,奴婢瞧着您穿着合身又好看,不如就比着这几件的尺寸量了,您看可好?”
章姨娘一看这一大叠,就摆了摆手,“这几件衣裳倒真是合身,不过你这次只量这个外衫和裙子的尺寸送去就是,别的什么也不必说、什么也不必写上去,万事都随意就好,千万别叫人说道。”说着话就从其中把外衫和裙子单独拿出来放一边。春桃看了眼若胭,若胭就冲她点点头,“这样也好,你只听姨娘的吩咐就是。”春桃也就不再说什么,转身又找了软尺来,先给若胭量了尺寸,再量了章姨娘的衣服,又翻了一身自己的衣裳出来量了,一一记下尺寸,随后就去了北园,临走前,章姨娘又叫住,让她等一下,自己转身往里间走,走到门口又停住,若胭问,“姨娘可是想着春桃过去北园,顺路给郑姨娘送点礼物?”
章姨娘点头,“是这么想的,只是又不知道送什么好。”
若胭摇摇头,“依我说,什么也不用送,论起齿序,我排在三小姐四小姐前面,郑姨娘比姨娘还小一岁,该叫姨娘一声姐姐,哪有个妹妹没有表示倒让姐姐示好的道理,再说了,就算姨娘初来乍到想通通人情,还有太太在前头呢,要送也是先送太太,然后才轮得上郑姨娘,姨娘您说是不是?”
章姨娘眼中划过一丝惊异,很快就闪动喜悦,“二小姐说的极是,这是姨娘思虑不周了,只想着这是咱们第一次遣人上门,倒忘了太太在前,幸亏二小姐提醒,否则让太太生起误会,倒是不妙。”笑溢于眼的重新出来吩咐春桃去吧。
若胭则恍若未见,迷糊着扑在床上接着睡觉去了,章姨娘正想趁热打铁和她好好说说话,回身一看,若胭已是连头都蒙进被子里了,愣了好一会,到底没过去,只悄声合上了门。
方妈妈一边啪啪啪的打着算盘,一边汇报,“一大一小,小的倒好,老实巴交的,大的识字,一瞧就是个伶俐厉害的,说起话来很利索,瞧着不是个恭顺谦卑的,老奴只怕这丫头心太大,回头再若出是非来。”
张氏就歪在炕头,盖着个厚厚的褥子,半眯着眼,用掏耳勺有一下没一下的掏着耳朵,听了就冷冷一笑,“一个丫头,能出多大的是非,不过是仗着自己识几个字,就把眼睛长到头顶上了,再伶俐厉害有个什么用,还不过是个丫头,主子要打要罚还不是任便,要不我总说,这女人还是不要那些学问的好,最多也就能背个《女诫》也就是了,安安稳稳的一辈子,省得整日里不知道自己是谁,坏了纲常。”
方妈妈心里就乐,张氏说话看着海阔天空的一堆空话,实则每每话中藏话、字字针芒,而且针对性很强,马上顺着话就爬,“老太太说的正是,老奴也是这么说的,一个丫头罢了,老老实实的端茶倒水伺候着主子也就行了,要那些个没用的做什么,太太却说什么,识文则能明理,明理即知善恶,这话说的老奴当时就脸红了,也不敢说什么了,太太想是暗指老奴不识字、不明事理、善恶不分呢。”说着,颇显委屈的抹了抹眼,垂着眼皮,悄悄从眼角瞟一眼张氏,张氏出身小门小户,也不识字,所以她最是妒忌那些读书识字的女子,更恨有人提及读书识字一事,自己故意添点油加点醋,张氏就能把杜氏恨到骨子里。
果然张氏眼中寒光一闪,像刀一样锋利,方妈妈只瞧一眼就忍不住打了个颤,张氏咬着牙,心里恨不得撕了杜氏,但又迅速恢复了平静,目光中已不见刀锋,只剩下淡淡的讥诮,抖了抖掏耳勺,见抖不掉耳垢,又对着嘴吹了吹,反而安慰起方妈妈来,“你也多心了,她自己识字,自然想着别人也识字才好,若是能挑个识字的丫头,也显得她自己有才学不是,我瞧也不是针对你什么。”
方妈妈虽有些失望,却立刻笑起来,“老太太说的是,倒是老奴小心眼了,老奴多句嘴,不知二小姐在府外启蒙了不曾,可识得字?若是识字,这以后,主仆二人倒是相称了,若是不识,身边有个识字的丫头帮衬,倒也吃不了亏,这样一想,倒底还是太太心思慎密周全。”说话间,停了停算盘,又看张氏。
张氏也看着她,半眯着眼,看不出什么神色,只觉得深不可测,静默了一会,笑,“你想的倒是长远、周到。”
方妈妈心一颤,赶紧拨算盘。
张氏熟视无睹,接着说,“听老爷说过,那章氏她爹原是个教书先生,章氏小的时候也跟着她爹的学生们一起念过书,可见也是个能识字断文的,二丫头跟着她这么些年,想必也识些个字。”
方妈妈突然想起一事,问,“老太太早上怎么不给春桃那丫头改个名字?这府里的丫头一向都是老太太取名,富贵、来喜、守健……多么喜庆,不比春桃好听?”
“哼,你没听着太太说的话吗?说的什么话我也是听不懂,总之把一个丫头的名字硬是夸到天上去了,我还改什么?由着她去吧,左右就那一个,在西跨院呆着,也不在眼前晃悠,也就算了。”
方妈妈瞟她一眼,深深一笑,“一个名字而已,老太太倒是不必计较这个,只是,老奴刚才从杂院过来,听到巧云带了那两个丫头去找佟妈妈,说是二小姐已经给她们俩取了名字了,那个大的叫初夏,小的叫秋分,老太太可知道这个事。”
“当真?”张氏目光一冷,“二小姐倒是个有主意的,这么快就给丫头取好名字了,也不曾问过我的意思,初夏,秋分,这叫个什么事?节气也能当作名字用?我刚才心里还想着两个顶好的名字给她们,一个叫庆喜,一个叫喜庆,唉……”叹了口气,语气越发的凉了,“这府里越发的没了规矩,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也都叫出来,没个体统。”
方妈妈也笑,“太太不也给二小姐取了若胭两个字嘛。”
“别提这事,一提我就来气,她自以为自己多认得几个字,当年给寿儿取名字就好一阵折腾,承礼,多难听的名字,要说还是我取的百寿好听,百岁高寿,听着就吉利,你那时也是知道的,她那样不孝,不肯顺从,老爷也是个耳根子软的,受不得她几句哭闹,最终还是依了她,算了,大名便依了她叫承礼,小名我便断不能罢休,必定要叫寿儿才好,后来生了映雪,也是她给取的名,姑娘家的名字,我也懒的多管,随她得意去吧,这回二小姐的名字,又是她取的。”张氏越说越来气,声音不由自主的拔高了两分。
“四小姐的名字就不是太太取的。”方妈妈提醒道。
张氏冷笑,“也算淑芬有手段,哄得老爷答应让她自己取名字,说是既然前面有个映雪,那这个就叫映霜,也不输太太了。”
方妈妈也就笑笑,不再说什么,翻着账本算账,张氏慢悠悠的掏了会耳,又提起若胭来,“你瞧着二小姐如何?”
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一句问话,方妈妈很熟练的打了个太极,笑呵呵的回道,“长得颇有几分老爷的影子。”
张氏对这回答明显不满意,倒也没挑明说,将掏耳勺顺手搁在桌上,这才嗔怪道,“她是老爷的种,自然是要像老爷的,我是问你性情如何,你可看出两分三分的?”
方妈妈算盘打得啪啪响,笑道,“哎呀我的老祖宗,我又不是那孙猴子,又没个火眼金睛的,这才看两眼,哪里就能看出性情来?要说看人准,谁能越得过您去,倒不如您就直说了,也指点指点老奴吧,还非的问老奴,敢情羞老奴这张老脸呢。”
张氏就笑得眼角纹堆到了太阳穴,笑毕,拍拍耳朵,好像还没掏干净,又拾起掏耳勺,方妈妈就略顿了顿算盘,道,“不过,老奴倒觉得,二小姐似乎心结很重。”
张氏目光一闪,没有接话,方妈妈这话中藏话,她听得明白,章姨娘她们进府前,听闻若胭大吵大闹不愿意,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宁愿住胡同里却不肯进高门大户的人,一个小巷里里养大的丫头能有什么心结?不过是小孩子家的骄纵而已,嗜睡?懵懂?这些年来,老爷可不是这样评价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