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恩连声应道,“娘说的极是,正是该换一个。”说着,侧身向杜氏道,“你是嫡母,便由你取一个罢。”
杜氏一怔,遂将雁儿端详一遍,道,“就犬若胭’二字如何?一则‘胭’字音谐‘雁’,也算听着熟悉,二则,白梅映雪取义冰清玉洁,红梅若胭意在高贵气华。不知老太太、老爷意下如何?”
梅家恩大喜,杜氏文采素来在他之上,诗词歌赋顺手拈来,这名字甚合他意,当即欢颜称赞,“若胭,好名字!当年映雪二字便是你取的,甚好!”话一出口,突然想起张氏,忙又欠身请示,“不知娘以为可好?还请娘指点。”
郑姨娘撇了撇嘴角,嘀咕了一句,“我取的映霜二字,便不好么?”声音极轻,旁人并未注意到。
张氏轻轻的拍抚着膝盖上的小褥子,漫不经心的动了动眉,缓缓道,“我是个不识字的,杜氏是嫡母,取名字自然是她的权利,没的我做奶奶的来挑拣这个,这不是招人嫌弃吗?这事儿你们做主便是。”
字字如针,扎的杜氏生疼,她默默的移眼望向紧挨张氏坐着的梅承礼,心就在热烈和悲凉之间拉锯。
雁儿微一挑眉,恰好将杜氏的眼神收入眼底,她莫名的心口发酸,再望一眼梅承礼,那个眉眼清俊的少年正挨着张氏,半垂着头,浑然无知。听章姨娘说过,大少爷梅承礼是正室杜氏所出,如此说,杜氏既是梅承礼的嫡母,更是生母,按说这感情无人可比,然而看上去并非如此,这一对母子,有些奇怪。
梅家恩心知张氏话中藏话,分明是尤记一桩陈年往事,不禁心怀愧疚,不经意间目光一撇恰好看到杜氏神色痴呆,丝毫不以张氏的话为然,心里立刻就生出几分忿气来,娘对当年承礼取名一事耿耿于怀这许多年,何尝不是因为你不懂顺从之故?娘今日之言所指,你心知肚明,却毫无愧色,到底妇道亏欠,因众人在场不便多言,只得讪讪笑道,“娘这是谦逊了,儿子这名字就是娘取的,儿子一直认为这名字是儿子的福符,正是这个好名字庇佑儿子一帆风顺官运平亨,这都是娘的功劳。”
这一番奉承话说的张氏心里美滋滋的,点头道,“正是如此,难为你念着这些。”
伺立身旁的郑姨娘突然接口,笑道,“老太太素来是知道的,老爷对老太太的孝顺,别说这府里上下了,就是整个京州也是无人不知的,老爷念着的又何止老太太赐的名字,老爷心里无时不刻记着老太太的怐劳之恩。”
张氏听了越发的得意,回身朝郑姨娘笑骂,“就你多嘴,婆母丈夫的事也是你说的?”
郑姨娘掩嘴而笑,斜眼瞟梅家恩,梅家恩故作不见,虽张氏并不多说准与不准,却大松一口气,心赞郑姨娘嘴巧心灵为他解围助力,赶紧借驴下坡又美言了几句养育之恩,然后轻咳一声,就将改名之事定了下来。
章姨娘惶恐不安的心终于踏实了,喜形于色,激动的拉了若胭的手,连声的谢恩,刚得了新名字的梅若胭始终神情木然,看着眼前这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几乎想伸手触摸一试真假,来确认自己不在梦中。
张氏又问跟进府来的那个丫头叫什么名字,章姨娘就惶恐的回道,“□□桃。”
张氏皱着眉头,很不高兴的样子,重重的长长的咳了一声,正要说话,杜氏突然道,“这名字倒是不错,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春日之桃,光华灿烂。”
章姨娘红了脸,她并没有这样的文采,取名时更没想到这些,不过是觉得觉得朴实顺口而已。
梅家恩却心口一跳,直觉的就去看张氏,果然见张氏面色沉下,就紧张的要喝止杜氏,可是话还没出口,张氏转瞬就恢复正常了,却只是盯着章姨娘,神色晦明不清,直盯得章姨娘惶惶心惊、手足无措,忽又转向若胭,上上下溜了几圈,看似无意,若胭却觉得周身不适,好似一条条毛毛虫从那眼神中爬出来黏在自己身上拱来拱去,直叫人毛骨悚然,便忍不住蹙起眉头抿紧唇,将背脊挺得直直的,张氏似乎愣了愣,就移开了眼,倦倦的抚着小褥子,也不理众人,只转头慈爱的问梅承礼,“寿儿,可是饿了?”
梅承礼朝祖母亲昵的一笑,温顺的答道,“孙儿尚好,只念着奶奶该用早饭了。”
若胭一怔,这是第一次听梅承礼说话,这个被整个梅家捧在手掌心的大少爷,声音温润软和,态度恭谨,却似乎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刻板和老成,而且,他叫的是“奶奶”,不是“祖母”或是“老太太”,很平民的称呼,又想起刚才梅家恩唤张氏也是叫的“娘”,并不是“母亲”或“老太太”,莫非理当如此么?后来若胭才知道,这只是张氏个人的意思,叫“娘”和“奶奶”显得亲近,又是家乡的称呼,亲切,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资格,比如自己,还有……
张氏笑意大炽,双颊、眼角和额头的皱纹层层叠起,她神采奕奕的环视一周,目光在杜氏身上稍作逗留即得意而去,遂朗声宣布,“今儿你们都在我这里用早饭吧。”扬声向内室唤,“富贵,摆饭吧。”
一个眉清目秀、神态冷静恭肃的丫头随声从后面绕了出来,立在张氏身后答道,“回老太太的话,都已准备好,都在炉子上温着呢,奴婢请示老太太,是摆到暖阁去呢,还是就是这里呢。”
张氏摆摆手,“就摆这里吧,大家都别挪了。”
富贵得了指示,转身就走,方妈妈笑道,“老太太这胃弱,久等不得,老奴去帮把手。”
富贵忙客气的道,“不必劳动方妈妈,厨房的姜婆子带着人都在后面候着呢。”
张氏就笑,“姜婆子倒是个伶俐的。”向方妈妈笑,“你就在我身边呆着吧,自有他们张罗去。”
东西很快布置妥,样式很是简单,粗面馍、小米粥,再加两样咸菜,再无别的。
若胭暗忖,原来一个六品官员家的生活也是如此节俭朴实的。
张氏携了梅承礼最先落座,梅承礼看了看祖母,又看了看父亲,坐的时候就有些犹豫,梅家恩轻斥,“没规矩,长辈还没坐,你倒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