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忽然“笃笃”两声,禁军竖矛撴地,打破了崇和殿里的死寂,“陛下,人已带到。”
百官回神,只觉殿外欻欻的雨势好像又变大了。
高居在大殿深处的明德帝似无所觉,左手把玩着铜钱,垂眼睥睨被带到陛前的老者。在场官员已被清洗过几轮,认得这老人的极少,可他却是记忆犹新啊。
老人也昂头望着他,一扬远山紫的旧袍袖,“草民张厌深。”
在他身边的妇人穿着粗麻衣裳,拘谨地缩着头,“草民袁杏娘。”
两人一齐行礼叩拜,“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厌深啊张厌深。”明德帝停顿许久,慨叹:“多少年不见了?朕还记得你辞教文华殿、挂冠而去之时,放过话,永世不再回朝堂。”
张厌深也是叹息:“年少轻狂之语,草民早已自省,作不得真。”
“啧。”明德帝面露讥讽,“起来罢。纤老弱妇,万一跪出好歹来,又要成朕的不是了。”
“谢陛下。”张厌深跪得不易起身也不易,靠身旁妇人搀了他一把。
王正玄盯着他们,不怀好意道:“张老先生现在无官无职,闲人一个,不颐养天年,怎么也跑来掺和朝廷大事?”
张厌深道:“回王相的话,草民以教书为生,曾于十四年秋冬短暂教导过贺今行。师生相处虽短,情谊却深。我知他的性情,断不会做传闻之事,定是另有内情,故而四下走访查证。最后不出我所料,真相并非表象。”
他拿出一份状纸,双手举起,“陛下,草民了解到此前定案有两名人证,一个是我身边的袁娘子,还有一个是安化场的地头蛇。这蛇头也是受人胁迫,不得不陷害。被我找上之后,他有意悔改,但因前几日在赌坊与赌客产生纠纷,混战中被殴打重伤,正在卧床休养,无法身到。所以特地写下一份供状,画了押,交给草民。”
王正玄彻底回过味来,今儿唱这一出,是真要给贺今行翻案。他剜一眼做媒介的王玡天,嘲道:“什么纠纷混战?我看多半是你们屈打成招。”
王玡天面不改色地受了这一剜。
“有些人镇日打雁,都能被大雁啄了眼。更何况安化场每日多少纠纷,靠拳头说话的,自个儿折进去实属寻常。”张厌深淡淡地说,将供状再举高一些,“请陛下垂阅。”
明德帝被催促,才动了动手指,让顺喜去把供状取上来。
下方的崔连壁本欲出班上奏,见状,站定双脚不再动弹。
在他对面班列的忠义侯也垂着眼,如大殿角落的灯树一般,对殿上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连眼神也不曾多舍予。
张厌深亦没有关注殿上的官员,他今日回到朝堂上只有一件事一个目的。他说:“袁娘子,请把贺今行为你等赎身一事的真相,以及你遭遇到的胁迫,一一如实禀报给陛下和诸位大人吧。”
妇人便小心翼翼抬起头来,说:“我本住在安化场的暗巷,靠伺候兵马司的兵爷们过活。十四年冬天,有一日送客出门,与小贺大人打了个照面。又过几个月,听说兵马司出了大事,好一旬都没有兵爷来我们这边。正当大家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陈老大突然把卖身契还给我们,让我们离开暗巷。同时有人接引我们,与正阳门胭脂铺的祺罗掌柜搭上线,送我们到掌柜的庄子干活,住大通铺,包餐饭,还有月钱可领。除了少数几个姐妹后来选择回乡去,我和其他人都留在了庄上。直到半月前,有人找到我……”
“等等。”王正玄打断她,问:“你们就这么简单上岸从良了?”
妇人连忙点头,“是的,若能做良家子,谁愿下水任人糟践呢?我本来也不敢相信这么容易就脱离了暗巷,提心吊胆过上好几个月,没见哪个突然跳出来要我付出代价,祺罗掌柜为人豪爽对大家也很好,就放心过日子了。”
王正玄笑道:“说得这么好,本官怎么不信呐?这天底下岂有白吃的宴席,白得的帮助?我看你翻供是假,受胁迫是真。只不是被胁迫来编些故事,以欺骗朝上百官、欺骗陛下。”
妇人忙道:“草民刚刚说的都是真话,绝没有一句谎话。”
张厌深也笑笑,说:“上天准许庸官和冗官坐吃皇粮、白拿俸禄,袁娘子不过是得人相助,能挺直腰杆挣一口饭吃、挣一间屋子遮风挡雨。所得尚不及他们千万之一,上天又怎会不许?
“张厌深!”王正玄喝道:“我敬你年迈,称你一声先生,你可别倚老卖老。”
张厌深再次笑了笑,说:“袁娘子继续讲,不必理会旁的。”
气得王正玄一个倒仰,盛环颂在他背后接了他一把,低声说:“王相爷,您堂堂一右相,人又没含沙射影内涵你,何必计较这些,有点难看了。”
“就你大方?”王正玄白人一眼,甩袖子回去。倒是没再继续发怒,也端起范儿来,不咸不淡地乜斜那妇人一眼。
他倒不怕自己被咬出来,反正做事的人跟他隔了起码三层,保险很足。只是本来以为尽在掌控的事情突然出现意外,让他很不爽快,又在心中骂了他大侄子几句。
妇人被他乜得瑟缩了一下,但仍然鼓着勇气继续说:“直到半月前,我出庄子去采买,有几个男人拦下我,问了我好些事,又要求我替他们做一件事。我一开始不肯,他们竟找到了我丈夫那个烂人,威胁我要是不按他们说的办,就让我丈夫再把我卖到别地的窑子去。我当时特别害怕,所以就……就听信他们的话,昧着良心,诬陷了小贺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