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脚步,果然听到了台上有断续的呻吟声传来。我们折回来,摸索着爬上瓦砾堆。再听听,那呻吟声似是从右边传来。此时救人事大,也顾不得找寻工具,只我二人徒手把瓦砾掏开了一片。
那下面是散乱搭叠的梁檩,而呻吟声也听得更真切了,那该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断续地传来。知道下面有人,我和白莎也顾不得多想,便开始搬动那些木料。几块大的木料颇是沉重,又怕再伤着下面的人,只能小心地挪动。
大概是一刻钟后,女孩子的脸和肩露了出来,却正是刚才在台上的杜丽娘。台下看得不清,此时离近了,却原来仍是个稚气十足的孩子,该只有十四五岁。
她脸上的戏妆仍然完美,好像还是那个在院中观赏春光的丽娘,未被惊扰,只是嘴角边淌下了淡淡的一丝血迹。因为身上压着木料,却是动弹不得。
看见白莎,女孩子看到了希望,松了口气,在疼痛中露出一丝笑容,轻声道:“姐姐,救我。”
可能是因为气急,话未说完便被一阵咳嗽打断,嘴角又渗出了鲜血。白莎忙用手抚着她的脸,柔声安慰道:“小妹妹,别怕,不要动,姐姐帮你挪开身上的木头,好吗?”
她点点头,急促的呼吸暂时缓了下来。
白莎看着我,目光中却是一丝凝重:“舅舅,你扶着她的头,不要动,我来搬木头。”
我爬到近前,用双手轻轻地扶住了女孩子的头。
她仰起头,艰难地笑了笑,想说话。我忙止住她道:“小妹妹,先莫要说话。姐姐很快就会救你出来的。”
听着我的话,她的眸子中透出无限的希望和期冀。可能是一块搬动的木块碰到了她的伤处,一阵痛苦袭上她稚嫩的面庞。但只一霎,她便又忍住了。
我轻声问道:“碰疼你了?”她望着我,抿着嘴,摇摇头。眼中似乎是说她能挺住。
几分钟后,听起来一块不小的木板被白莎推开了。抬眼看看过去,见她小心地跪下,清理着女孩身上的碎木。不知是碰着什么情形,她停了手,然后又俯身下去,几乎是贴在了碎木上,细心而焦急地找寻。片刻之后,她抬起了头,望着我,眼中却满是泪和无助的神情。
“没希望了,舅舅。”她突然转成英语,把这噩耗告诉我,“有一根木头扎到她胸口里了。现在一动,她就会死。”
我听到这死亡的消息,却没觉着恐惧。低头看了看女孩的眼睛,那眼中仍是充满期望。我松开了扶着她的双手,帮她理了理假发上散落的珠片。
我问道,“小妹妹,你家是哪里的?”
她似是没看出我们神情的异样,天真的一笑:“苏州。”
我柔声言道:“那可是好地方,是昆曲的根吧。你唱得真不错。”
“是从小就学的,”她答道,“不过比爹娘差多了。”
“那你爹娘呢?”
她摇摇头:“不知道。从苏州逃出来时,走丢了。我们的班子找了辆卡车,但太挤了,爹就把我抱上车,让我先跑。他说日本鬼子不会放过小姑娘的。”
“到了后方就好了,”我道。
此时白莎在我身边跪下,看到白莎,小姑娘又笑了:“姐姐你刚才说得是什么话呀?真好听。”
白莎的一只手握着我的手,紧紧地,越来越用力,是要化解心中的痛,也是让自己努力地不要露出悲伤。
“是英文,”白莎道,“但没有你唱的好听。”
小女孩说话多了,嘴角又不停地渗出血来。白莎忙掏出手帕,轻轻地帮她蘸去,免得弄脏了她的妆。
“姐姐,我冷。”小女孩喃喃道。我看着她的脸,因是施了粉彩,仍然红润,但眼中的神采却是留不住地在慢慢散去。
白莎忙把自己的大衣脱下,盖在她身上。此时她已克制不住自己,泪珠滴滴地落在大衣上。
“别说话了,小妹妹,歇一会儿吧。”白莎道。
小姑娘又摇摇头,眼中有些焦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便忍着痛,说道:“待会再歇着。我还没唱完呢。叔叔和姐姐你们听我唱,好吗?”
我和白莎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点头。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她又唱起了游园一折。虽没有了方才的字正腔圆,也没有丝竹伴唱,声音薄若蝉翼,却依然环绕满堂。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唱到此处,她已气若游丝,几近无声了。
“姐姐,”她用着最后的气力,唤着白莎,双眸已全然没了光彩,只凝望着远方。
“我在这,”白莎声音哽咽,在她耳边轻道,“小妹妹,你有什么心愿就告诉姐姐吧。”
“我想回家,找爹和娘。”她说完这小小的心愿,再说不出话,嘴张着,挣扎着地吸气,却是吸不进,脸上满是濒死前痛苦的痉挛。再然网后,她忽地变得平静,容颜也变回了适才的稚美,双眼还是望着远方,双唇微微张着,仿佛还在唱,可却是永远地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