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一个月前,天气的确暖和了不少。立春过了,春意也渐渐浓了。我们四川本不同北方,纵使是湿寒难耐,却不会失了绿色,此时则更是绿草茵茵,汀兰郁郁了。
我们倒不急着去哪儿,只是慢慢地走着。白莎挽着我的臂,像是恋家的女孩子舍不得离开一般。
“舅舅,你知道我为什么想不好吗?”
白莎的心思我也是很难猜透的,猜也无益,我就老实地摇摇头:“我们都猜不透你的心啊。”
似是被我说中了心思,她笑了笑,眼睛望着我,满面无辜地道:“我真的如此诡秘?”
“岂止诡秘,”我笑道,“有时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我们又向前走了几步,她收了笑容,轻声道:“其实我是有点怕,怕去了就回不来了。”
“回不来?”我惊道,“那边也那么危险?那就不要去了。”
“这倒不是的。现在来去还算自由,我不是说我人回不来,我是怕我的心。”
我看着白莎,她却没看我,低头道:“舅舅,你知道我这人常常有些和旁人不同的心思。可是不管怎么古怪,有些事我也不会马虎的,特别是信仰和良心。”
“我是个记者,保不住会进入到自己写的故事里。要是换了旁人,进入了也无妨。可是,他们是不信神的。到那时,需要我选择,就难办了。”
我终于明白了白莎的难言之隐,却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她说起“选择”,那却是我最惧怕的。
如此说着,我们不经意间又到了那天我醉酒的茶楼前。我想着这或许能帮白莎散心,便道:“白莎,你还记得那天我生病吗?”
白莎不知我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侧过脸,好奇地看着我。
我笑道,“生病便是这个茶楼赐的。”
“是吗?那我可要去见识一下。”
走进茶楼,茶博士忙上前迎候,倒是仿佛见到了旧交,满脸笑容:“先生,您又来了,快请楼上坐。《牡丹亭》这就刚开唱了。”
我对白莎道:“你恐怕还没听过昆曲吧?人说这也是咱们祖宗留下的至宝。诗词歌赋都在里面。”
坐下后,我们要了茶,便把心思放在了台上。俊美的旦角正在倾心于曼妙的春光,白洁如玉的双手勾画出万种风情。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又是游园惊梦中的精词妙句。
我看着白莎,她的双眸闪着异彩和泪花。那水磨的曲调和抽丝般的笛声沁入了她的心脾。
她看看我,轻声道:“舅舅,谢谢你带我来看昆曲。真不知道还有这么美的艺术。要是不打仗该多好。我也想写写他们的故事。”
心想着她这话,可不是吗?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如今却是山河破碎、流离失所。
箫笛共奏,台上的两位旦角也如天外美女般齐舞。她们身上素色的绫罗飘曳,手中金色的折扇开合,便如两只畅快的蝴蝶无忧嬉戏。台下一众下江来的观众,难得在战乱里偷得几分安逸,似已梦回故里。
一阵低咽的笛声过后,我听到一丝不合拍的嗡嗡杂音传来。还未寻思出缘由,这声音便传至头顶了。比最高的笛声还要尖锐,如利剑般直插人心。
仿佛是梦中一般,下江人乱作了一团,陡然四散去。接着一阵巨响,台顶的瓦片和木料便倾泻而下,震起滚滚烟尘。台不见了,笛声和箫声戛然而止。气浪传来,我们的桌子怦然倾塌,人似是被一股巨力推着,飘了起来。
半空中,周围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看得异常真切。成堆的碎瓦和木料堆在了台上,临近的桌子四散崩塌,椅子犹在各处滚动。空气中弥漫着烟尘和火药,还有一种逃不掉,躲不开令人作呕的刺鼻的血腥。
就在此时,这飘的感觉陡然去了。我坠了下去,后背刺骨的疼,眼前骤然而亮,所有的人和物的轮廓都融化在这光里了。这感觉倒是让疼痛好了些,但只片刻的功夫,那刺骨的疼又回来了,眼前也变得一片漆黑。
“舅舅!舅舅!”隐约是白莎的声音,虽是能听到,可却像是隔着几层墙壁,压在一阵阵尖锐的耳鸣声下。我一时看不到她,只感到一只手抚在我的前额,颈上的钮扣也被解开。虽然呼进的气仍然是夹杂着难忍的呛鼻之味,但扣子解开后呼吸变得畅快了些,白莎的面庞也渐渐显现出来。
她的脸满沾上尘土和灰烬,只还能看到灵动的双眼。不知为什么,看着她,我笑了笑,好似周边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而我们又如回到了家里说笑一般。
“舅舅,你没事吧?”白莎跪在我身边,声音中满是焦急。
我再吸一口气,可能是吸得太快,一阵急促的咳嗽却是让我彻底醒来。伸展一下四体,倒是除了疼痛便无大碍了。
我点点头,安慰她道:“还好。白莎,扶我起来。”
白莎把一只手放在我头下,另一只拉着我的手,扶我慢慢坐起。环顾四周,茶楼变得很静,客人们似是已跑得干净。而外面却是警笛长鸣。
我和白莎站起身,她对我道:“看来这次日机不多,比炸上海时还是好多了。”
我点点头,心想这也许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突然想到家中的德诚,也不知是否安好,就想和白莎一起快快回去。本来的梯口已被众多翻倒的桌椅挡住,我们只得小心地前挪。近了台边,白莎突然拽住了我,轻声道:“舅舅,你听,好像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