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白牧师又接着了来自波士顿的电报。瘟疫更加肆虐,波士顿、纽约、费城,这些繁花似锦的都市都已有几千人死于这看似平常的流感。城里的病人激增,医生和护士已远远不够。在波士顿,中国人聚居的BeachStreet和SouthEnd此时便如死城一般。白夫人略懂中文,也通医理,便带着红十字会的护士去那里服侍病人,发送死者。伊莎白此时住在伯金斯学校。那里已实施严格的隔离,倒还算安全。
我想白牧师深知白夫人此时处于险境,可我在他眼中却看不到已笼罩在我心头的恐惧。我急着问他,为何不拍回电报,不要让白夫人如此冒险?瘟疫在城中蔓延,本已是让人万分担忧,即便不去逃荒避难,也总该小心为上,怎能反而还去服侍那些病人。
“我和你一样担心,你明白吗?”白牧师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头,深情地言道,“但是换了我,也会去的。”
“可是为什么?您难道不怕危险,不怕染上病,像白夫人电报里说的那样。我真怕……”
白牧师慈爱地笑了笑,轻声道:“当然,我也会害怕。人都会怕。可是我们的生命都是上帝赐予的。你懂我的意思吗—对祂的信仰能让我忘掉恐惧。上帝给我们生命,我们就需用我们的生命去完成祂给我们的使命,去增添祂的荣耀,去传送祂的爱。”
“可是您难道不担心伊莎白。要是她失去了妈妈,失去了爸爸,那该怎么办?要是万一她也染上了病……”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愈来愈弱,到此就再也说不出声。
“孩子,那天总会到的,无论是伊莎白,我或是她妈妈,当然还有你,还有世上所有的人。你会永远生活在对死的恐惧中还是让生命为主而闪光,用这样的生命为所有人最终一样的结局而做好准备?”
此时白牧师的脸沉浸在一片柔光之中,声音也似从远方的天际传来。他看出我心中的迷茫,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等你长大了,就会懂了。现在想这些是有点早。其实我心里也一样在担忧,也有些乱。你的功课过两天再讲,可以吗?”
那日我回了家,父亲问起为何没有在白牧师处学功课,我便将这事禀告了父亲。父亲叹了口气,点上了水烟,缓缓地说道:“白牧师一家皆有善心,但愿吉人天佑吧。”
“可是,爹,这事我一路上都在想,就是想不明白。要是换了我是白牧师,该怎么办。”
父亲抬起眼,打量着我,嘴里吐出了一口烟。
“咱们李家就是你这一颗独苗,把这香火传下去才是你的正经大事。旁的都不要去想。”
“可是,”我想着自己心里的疑惑,觉着必定是从父亲那里问出个究竟更好。
“说吧,”父亲放下手中的水烟壶,缓声说道。
“我是在想,当年您和罗大人,还有其他的前辈,为着保路,为着立宪,不也是冒着性命的危险,去成都为民情愿,难道那时爹您不害怕?”
父亲微微点头,声音仍是平缓地剖析道:“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爹那时候有了你,已经对得起祖宗了,自然也要做些对得起国家的事。然儿,你一上学就读的是西学,圣人的书读得少了,弄不明白,也怪不得你。”
“这道理在《大学》上说得明白,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八目。这八目可不是随便说说,那一前一后错不得顺序。这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若是一个人自己孝道都未尽足,那就没有为国尽忠的根基。”
我心里琢磨着父亲的话,道理自然是有,可如果顺着这道理说下去,那明末松江的夏完淳,我们四川巴县的邹容岂不都是没有为国尽忠的根基了?
虽然心中有这解不开的疑窦,可我却不敢再与父亲顶撞,只是想着还有一节不明白,便接着问父亲:“爹,您说的这道理,我也明白了。可洋人和咱们中国人有所不同,白牧师和白夫人有了女儿,便是有后了。”
我还没有说完,父亲便明白了我的心思,板起脸嗔怪道:“真是洋书读得越多,脑子越鲁钝。即便如此,那事情总得有个轻重大小。太史公说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便是这个意思。仁义、名节、国事、天下事,这自然都是不可马虎的。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赴国难,救天下苍生,这便重于泰山。旁的事情,就算是好心,却也是不能涉险。人不能忘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我猜想若是白牧师听了这番话,必定会说这是异教和无神的逻辑,如此个人明哲保身,虽可苟且偷生,但天国王朝将永难降临人世。或许时至今日,年轻人所受的教育,更会赞许白牧师的选择。可人心毕竟是人心,父亲所讲的道理,并不因圣贤书的尘封而变得过时,为何而生、为何而死这道题仍是无解。
此后两日,白牧师一直没有派人来叫我上课。父亲听说了,也怕他担心家里的亲人,伤着身体,便谴我去请他来家里吃午饭。一起谈天也可排解思乡的忧情。
我到得教堂,钟楼上的大钟刚交十一点。进得他房间,却发现白牧师便如往常一般,梳理整洁,牧师的黑衣和白领也是新熨烫过的。他手里拿着一本红色皮面的书册正读得入神。
看见我进门,白牧师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笑容。他轻轻地向我挥动手中的书册,说道:“上个月我想到塞内加的书信集,正好可以帮你再温习一下拉丁文,来读读这篇。”
我在白牧师身边坐下,看着微微泛黄的纸页上,大号黑体字正印着《论生命之短暂》,我将书的题目用英文读出。
“不错,接着翻下去给我听听。”白牧师的声调有些低沉。他闭上双目,头靠在了椅子的高背上,听我读了下去。
这是第一句:“保罗尼斯,大半凡夫俗子对自然满腹怨言,因为我们一生短暂,而赐予我们的这有限的空间却也疾驶而去,鲜有人不在生命的终结时才始做生活的准备”。
我这般慢慢读来,慢慢翻译成英文念出。白牧师似是对这篇文章熟读与胸,跟随着我的诵读,轻轻点着头,偶尔也帮我纠正一下英语译文的用词。
这文章有二十段,一边翻译着,也一边在心里想着这里面的箴言警语:“生命短暂,艺术永存”、“我们真正活着的只是生命中的一隅”、“最美好的日子总是最先逝去”。难道白牧师料到了我心中这几日的迷惑,塞内加这篇书信便是试着回答人该如何去活着。
边读、边想,我的速度更是放慢。白牧师并没有在意,只是静静地听着,似是也在希望我能去用心体会这文字中的微言大义。如此怕是有半个钟点,房门静静开启,一个年轻的杂役进了来,手中紧握着一封电报。他看上去与我年纪相仿,身材却是瘦小,裹在蓝土布长袍里更显羸弱。他走路一瘸一拐,显着左腿不太灵便。
他见白牧师闭着双眼,当他是睡了,尽可能地把蹒跚的脚步放轻。看到我,他迟疑片刻,然后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我不要出声。我想他本是要把电报交给我的,可白牧师还是听到了动静,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