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单论外貌还真看不出她们是乌孙人,方才闻燕雪吩咐她们去倒茶水,用的也是一些最简单的乌孙语。怪不得先前不论他如何大吵大闹,那两人都不怎么理会他,原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母妃也教过他一些乌孙语,也跟他提及过一些那个只在梦里才能见得到的故乡。
战场刀剑无情,边关烽火肆意,千百年来在这里上演的都是帝王将相你争我抢的戏码,但是在两国交界处生活着的只是一些平凡的百姓。乌孙人以游牧渔猎为生,在广阔的天地间逐水草而居。战事迭起,乌孙的骑兵一旦失利,便会连夜奔袭逃走。那些带着牧群毡帐的百姓们也会拖家带口跟着一起逃,但大部分人是来不及逃走的,年迈一点的稍慢一步便在铁骑的践踏下变成肉泥。
两国之间战乱不休,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又岂止是血海深仇那么简单。他幼时在宫中,顶着一双微微泛有绿意眼睛,平白遭受了多少人的恶语相向,就连太监也看不起他,骂他是北蛮狗。
“病傻了?”闻燕雪摸着他的额头,感受到掌下是正常的温热。
李晟对上他略带疑惑的双眼,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道:“你才傻呢。”
这句不过脑子的话仿佛和他的理智一起被抛到九霄云外只去了,闻燕雪冷笑一声,却少见地没有和他争执。
床头案边的捧盒里有温好的清淡粥菜,让许久未见荤腥的李晟不免有些失望,吃了几口便放下了。兴许是生了病,他不免带了些任意妄为的小性子,也不瞧身旁人是个什么神情,一个眼神都未分给他,倒头便睡了过去。
闻燕雪垂眸看他,在长睫与眼睑处的阴影蕴藏着一些无声的温柔。
李晟的身子很疲乏,头脑却很清醒,应当是先前睡得太久,现下也没了睡意。他枕在一只玉青色的绣枕上,侧脸贴在蜜合色的缎面上,映得他半张脸如红玉一般,眉眼也愈发得精致清晰。
那道灼人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直到李晟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才松了一口气般地消散。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随着一道轻不可闻的关门声彻底消失。
李晟沉静地躺在那儿,脑子里是一团乱麻。各种纷七杂八的事涌入脑海中,一会是在后宫里那棵快要枯死的树下,母妃拉着怯生生的他站在一个高大的男人面前,推了推他的后背,让他叫阿爷。他有些胆怯地抬头,却因为那人背着光,看不太清他的样貌。
那人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乖孩子。”
一会儿又是闻燕雪冰冷的眼神,不带一丝感情地看着他,看得他后背直冒冷汗。
为什么?
李晟在心底悄悄发问,可惜没人听得到,也没人会回答他。他有太多的为什么想要问,为什么闻燕雪会收留那两个乌孙人。他竟这样无所顾忌?他就不怕此事被有心之人拿去编排,给他安一个通敌卖国的罪名?
母妃曾说过,他们乌孙人应当是世上路走得最多的人。在她还是乌孙的公主时,常与族人逐水草而居。当寒冬降临之前,他们要迁到附近山下的雪窝子里过冬,等到了春夏之交,乌孙人便会带着成群的牛羊,浩浩荡荡地迁往百里荒草场。牛羊所过之处,尘土飞扬遮天蔽月,牲口们的叫声、蹄声回荡在天际,转而又消失在山谷中。
茫茫的草原上,牛羊蜿蜒成一条乳白色的河。
乌孙人个个都会放牧,就连她的几个王子兄长也不例外。草原上也不仅仅只有一望无际的碧绿,还有一种灰白色的野草,到了秋天草原变得枯黄时,那野草便会结出像红珊瑚一样的果子来,只有珍珠大小,酸甜可口。
她说起这些的时候,面上总是带着柔柔的笑。李晟那时候不懂这其中的含义,只知道她只有在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才会开心一些。后来才明白了为何乌孙会将他们的公主献与大雍,为何母妃不会受宠,为何乌孙会唱着悲伤的牧歌,迁离他们生活了几百年的百里荒。
据说闻燕雪的名字也是这样来的,他降生那一年,大雍士兵在闻桀的带领下直取乌孙三关,夺取百里荒,将乌孙人赶出了他们世代生活着的地方。元贞帝大喜,又得知闻家恰奉麟儿降生,御笔一挥,赐名三关。闻燕雪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远在边关的闻桀心有所感,老将军爽朗豪迈的笑声响彻关外,豪气千秋。可谁又想得到,乌孙人的牧歌再也不会飘荡在那片如梦似幻的百里荒草原上了,大荒大泽也不再有他们一族的踪迹。
他的母妃就是靠着那么一些朦胧的念想,与遥远的回忆支撑下去的。她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似乎就连回忆都抛弃了她。
相比云波诡谲,步步为营的大雍,李晟心中竟还是向往母妃口中那个他从未见过的百里荒。
闻燕雪久驻在塞外,是否也曾听到过乌孙人的牧歌?
【作者有话说】
三关,有些喜感哈哈哈。
第8章醉酒
李晟再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昏黄的锦帐,屋内亮堂得很,他久睡不醒,一时间没分得清现在是黑夜还是白天。
身上没有任何的黏腻不适,风寒带来的高热也退了下去,他眨了眨酸楚的双眼,从床上坐了起来。屋内空无一人,窗外是一片漆黑,仿佛天地间这剩了他一人和这间空荡荡的屋子。这一觉睡了有多久,他竟毫无知觉。
他下意识抿了抿唇,发觉双唇湿润,喉间也没有火辣辣的痛,口齿间甚至还带了一丝丝甜意。看来是有人在他睡着的时候,无微不至地照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