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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下 第二章(第2页)

所以,虽然相当悠闲地坐在马背上沐浴在阳光里,西尔维娅却感觉像是个正要失去胜利果实的将军。她并没有很在意。她弄倒了格罗比大树,那可是提金斯家十代人都没有遭受过的沉重打击。

然而,有一个奇怪的不舒服的念头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恰好是冈宁最后又说了一句让人半懂不懂的话的时候。也许容忍格罗比的大树被砍倒是上帝在解除提金斯家的诅咒。他很有可能是在这么干。

不过,冈宁说的好像是:“该骑到那下面去。一直把博得罗骑到农场,然后把它放到散放马厩里。”她听明白了,她应该把她的马骑到一个农场去,那里它可以被放到散放的马厩里,而她可以在农户的客厅里休息。冈宁在用一种奇怪的专注眼光看着她。她想不出来那是什么意思。

突然,这让她想起了她的童年。她父亲有个同样年老粗鄙同样明显霸道的园丁长,就是这样。她有三十年都没有怎么在乡下待过了。很明显,乡下的人还是没怎么变。时代变了,人并没有那么大的变化。

这一切都突然异常清晰地出现在她头脑里。一间温室的墙,在英国西部那个对一大群抱怨的仆人而言,她曾经是“西尔维娅小姐,噢,西尔维娅小姐”的地方。而他们所有人也只能称呼那个年老的、棕色皮肤的、关节僵硬的家伙为“卡特先生”,她父亲除外。卡特先生在给天竺葵芽装盆,而她在旁边逗一只白色的小猫。那个时候她十三岁,编着长长的金色发辫。那只小猫从她身边逃走,正弓着背在卡特先生的裹腿上蹭来蹭去,他也特别地喜欢它。她说要——仅仅是为了折腾一下卡特先生——对小猫做什么,也许是强迫它把爪子伸进核桃壳里。她没有一丁点恶意,以至于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当时说的是要做什么。而突然,那个大个子就威胁了她,他充血的眼睛简直是烧着了,他威胁她说,哪怕是她对着那只小猫的毛上吹了口气,他也要抽她身上那个通常是用来惩罚公共学校里的男学生而不是年轻小姐的部位。他说,这样她一个星期都没法坐下去。

非常怪异的是,这给了她一种奇怪的愉悦,每次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那种感觉就会重现。除此之外,在她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人用肢体暴力威胁过她。而她也知道在她的心底这样的情绪是常常存在的:要是克里斯托弗愿意把她打得奄奄一息就好了。哦,是的——德雷克……他差点杀死了她,在她嫁给克里斯托弗的前一天晚上。她那个时候为肚子里的孩子担心!那种情绪是不可忍受的!

她对冈宁说——而且她有种不管怎么说都好像是很多年前她在试图捉弄卡特先生的感觉,“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我去农场。我大可以骑着博得罗沿着这条小路走下去。我一定得和你的主人说话。”

她其实并没有想马上就做这件事情,但是她把马头转向了冈宁前面一点的便门。

他飞快地从马上翻身下来,躲开他牵着的马的脖子。他的动作就好像是大象在奔跑,而且,因为所有的缰绳都在他面前结成了一团,他差点就仰面栽倒在那个便门上,她正把猎鞭手柄朝便门的门闩伸过去……她没有想要把门闩提起来。她发誓她不是真的想把门闩提起来。他露出来的毛茸茸的脖子和肩膀上的血管都膨起了。他说,不,她不能这么做!

她的栗色马正朝领头的那匹马龇牙。她不确定她问他是否知道她是上尉的——他的主人的——妻子,也是菲特尔沃思爵爷的——他的前主人的——客人的时候他是否听见了。许多年以前,卡特先生明显是没有听见她提醒他她是他主人的女儿的,他继续恶狠狠地数落着。冈宁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但是更迟缓也更笨重。他说,首先,上尉会剥了她的皮来硝皮子,哪怕她只是用眼神打扰了他的哥哥;他会收拾她,直到她快没气了为止。就像他以前做过的那样。

西尔维娅说,上帝做证,他从来没那么做过。如果他说他做过,那他就是在撒谎。她首先的反应是憎恶这种暗示她不是像克里斯托弗一样的好人的话。看起来克里斯托弗一直在吹嘘他体罚教训过她。

冈宁继续干巴巴地说:“你自己在报纸上说的。我原来的女主人读给我听过。关心马克爵士的舒适关心得不得了,上尉就是那样。上尉把你从楼梯上推了下来,还让你得了癌症。这倒是看不出来!”

这就是激起专业人士英雄救美热情的最糟糕的结果。她启动了和克里斯托弗的离婚程序,先是提出了申请,要求恢复夫妻同居权,为了同康赛特神父的阴影和她作为一个罗马天主教徒的良心求得和解,她劝说自己,要求把你的丈夫从一个陌生女人那里夺回来和离婚程序并不是一回事。在那个时候的英国,这个申请是离婚的初步程序,而且和她不准备进行的真正离婚程序一样引人注目。那件事引起了太多人的关注,因为她的律师被自己的客户的美貌和智慧冲昏了头——在他的办公室里,那位黑皮肤的、有盖尔血统的年轻皇家律师表现出来的热情相当地情绪化——饱学的律师的行为远远逾越了初步申请的界限。他知道西尔维娅的目的不是离婚,而是把所有可能的谴责都栽到克里斯托弗头上,因此,在他热切的尔斯式[278]的讲演中,他就像一只从狐狸窝里往外使劲刨土的激动的犬[279]一样拼命地泼着污泥。这让西尔维娅她自己都感到难堪,当时她打扮得耀眼夺目地坐在法庭里。而且他的话使得法官也很激动,法官知道这件案子的一些情况,因为他,就像伦敦城里他的阶级中一半的人一样,在她用来养病的同时也是个修道院的地方,在十字架下和百合花丛中同奄奄一息的西尔维娅一起喝过茶。法官对西尔维恩·哈特先生的讲演提出了抗议,但是哈特先生已经开始描绘一幅耸人听闻的画面,克里斯托弗和瓦伦汀是如何在休战日的晚上在一幢黑暗的空荡荡的房子里把西尔维娅从楼梯上推倒,结果让她患上了严重的疾病,正像法庭上的人们可以看到的那样,这个疾病让她变得憔悴无比。这让西尔维娅尤为窘迫,因为为了让全法庭和全世界的人都看到克里斯托弗为了一只棕色的小麻雀儿放弃了她是多么愚蠢的决定,她选择了用容光焕发、健康无比的样子出现在人前。她本来还希望瓦伦汀会出现在法庭上。她的希望落空了。

法官问哈特先生他是不是真的要提交提金斯上尉和温诺普小姐诱使提金斯夫人进入一幢黑暗的房子的证据——在看到西尔维娅不可抑制地朝哈特先生摇了摇头之后,法官对她的律师说了一些极度粗鲁的话。当时哈特先生正作为米德兰一个选区的候选人参加议会竞选,因此他非常急于从这样或者那样的案件里尽可能多地获取公众的关注。因此他一头给法官顶了回去,甚至还指责他完全没有考虑到对哈特先生正晕过去的客户造成的痛苦。只要处理得合适,顶撞法官是可以从米德兰选区的激进派那边赢得好些选票的,他们认为所有的法官都是托利党人。

不管怎么样,从西尔维娅的角度看,这件案子都是场灾难,而且她人生第一次觉得羞耻。除此之外,她还感到了沉重的宗教上的恐惧。她在法庭上突然想起来——而在这里,在那幢房屋后面的山上,这段回忆变得愈发生动。她想起很多年以前,在一个叫作罗布施德的地方,在她妈妈的起居室里,康赛特神父曾经预言,如果克里斯托弗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她,西尔维娅,就会犯下亵渎的罪行。结果她做了什么呢,不光是拿婚姻大事——这本身就是种圣礼——在人世的法庭上儿戏,还毫无疑问地被牵扯进了她自己也必须要承认的低俗的处境。在哈特先生再一次恳求人们可怜她的时候,她当即离开了法庭——但是她不能够制止他……怜悯!她恳求怜悯!她把自己看作——她自然是渴望被看作——天主手中用来毁灭懦夫和叛徒的利剑——还有美丽!此外,难道她还要容忍被人看作会被骗到空房子里的傻瓜吗!或者是会容忍她自己被人从楼梯上推下来!……但是通过别人做事的人[280]最后还是要她自己负责任。那天在法庭上,她处在极度羞耻的境地,就好像她是金融城里随便哪个文员的妻子一样。哈特先生辞藻华丽的圆周句让她浑身发抖,这之后她再也没和他说过话。

而且她的境况还传遍了全英国——现在,在此地这个粗鄙的狗腿子的嘴里再次出现了。还在最不方便的时候。因为那个念头突然重现了,带着不可抵挡的力量压倒了一切:格罗比的大树一被砍到,上帝就站到另一边去了。

她是在那个该死的法庭上第一次感觉到上帝可能会站到另一边的征兆,而且说起来这也是康赛特神父预言过的。那个黑皮肤的圣徒兼殉道者上了天堂,因为他是为信仰而死的,毫无疑问,他说的话上帝是会听的。他预言过她会拿人世的法庭当儿戏。她立刻觉得自己变得低贱了,就好像力量从她身上消失了。

毫无疑问,力量的确从她身上消失了。她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过头脑不能马上应对突发状况的时候。虽然可以说因为她现在既不能往前也不能往后动以免引得这几匹马受惊狂奔,所以她精神上的犹疑是可以原谅的。但这是上帝伸出的一指——要不就是康赛特神父的,他作为圣徒兼殉道者成了上帝的代表,或许上帝他自己真的在这里插手保护他的克里斯托弗了。因为,毫无疑问,他是个英国国教的圣徒,全能的上帝很有可能对另一位更加友好的圣徒在这个事件中的表现感到不满了,因为康赛特神父肯定会对她有所照顾,而你不能指望全能的上帝有所偏袒,即使面对的是英国国教信徒也不行。不管怎么样,在这片土地的上面,在丘陵上面,在天上,她感觉到了康赛特神父的身影,手臂伸展着,就好像是被钉在一个巨大的十字架上一样——然后,在他上面,在他背后是……一种威严的意志!

冈宁的嘴唇报复地动了起来,他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她,面对着这些跨过丘陵和天空的神谕,感到一阵真实的慌乱。就好像是当他们朝那个法国酒店开炮的时候她感到的慌乱,当时她正和克里斯托弗一起坐在棕榈树丛中,头上是玻璃屋顶……一种疯了一样想要逃跑的欲望——或者,宛如你的灵魂在你身体里四处乱窜,就像一窝在洞里等待那只还看不见的犬的耗子一样。

她应该怎么办?她到底应该怎么办?她感到一阵急不可耐的欲望——一种至少要和马克·提金斯对峙的不可抑制的欲望——就算这样会害死那个家伙。上帝肯定不能不讲公平吧!他给了她美貌——危险的残存的美貌——如果不能用来打动那些不可打动的人,又有什么用!至少应该再给她一次机会,试试看能否用她不可抵御的攻城槌撼动那个不可动摇的大柱子,然后再……她意识到了……

冈宁正在说的话大概意思是,如果她让瓦伦汀夫人流产,或者生了个弱智孩子,爵爷会用他的马鞭把她身上的肉都从骨头上抽下来。他让他怀孕八个半月的妻子去和老克雷西妈妈一起住那回,爵爷差点就这么收拾了冈宁他自己!那个孩子生出来是个死胎。

这些话她没太听懂……她意识到……她意识到……她意识到了什么?她意识到了上帝——或许是康赛特神父这么安排的,更加委婉,那个亲爱的好人——想要的是她应该向罗马申请解除她和克里斯托弗的婚姻,然后她应该再向民事法庭提出申请。她想也许上帝想要的是克里斯托弗尽早获得自由,这是康赛特神父向上帝建议的不那么严厉的方案。

一个奇怪的东西正从穿过山毛榉树林的几乎垂直通向农场的山路上像虫子一样爬着下来。她才不在意那是什么!

冈宁正在说那就是为什么爵爷会辞了他。收回他的农舍,还有每周十先令的津贴,在爵爷手下工作了三十年的人本来是都有这些的。

她说:“什么!那是什么?”然后她明白了冈宁暗示的是她有可能让瓦伦汀流产。她的呼吸在她的嗓子里弄出一阵沙沙声,就像细磨燕麦穗的声音一样;她戴着手套的手还有缰绳之类的东西都举在她眼前,闻到了摩洛哥山羊皮的味道;她觉得就好像自己体内有一个支架倒了下去——就像绞架的平台突然从要被绞死的罪犯脚下抽走了。她说:“能……”然后她的头脑停止运转了,她嗓子里的沙沙声继续着,越来越响。

像虫子一样从山上下来的是不可能的东西。一辆带有黑色藤编座椅的小马拉的四轮轻便马车:那匹小马——你首先要看的一定是马——比合适的高度超出了四手[281];它像酒桶一样圆鼓,像红木餐桌一样闪闪发亮,像极了马戏团表演盛装舞步的骏马那样踏着步子,然后一慌张,自己的屁股撞到了马车上。她放松了一下,看到……但是……难以置信的可怕,就在那匹滑稽的胆小的马的背后,一个黑家伙手里捏着缰绳,看起来像葬礼的先导马;在它旁边是顶高礼帽,一张白色的脸,浅黄色的马甲,黑色外套,一撮细细的犹太胡子。在那前面是一个没有戴帽子的,长着金发的头,头发相当长,坐在前排座位上,背对着她。伊迪丝·埃塞尔居然找了个小伙子诗人当男伴!训练拉格尔斯先生适应他未来作为她伴侣的角色!

她对冈宁大喊道:“上帝做证,要是你不让我过去,我就把你的脸抽成两半……”

这么说一点不过分!这一切其实已经无法忍受了——因为冈宁,还有上帝,还有康赛特神父。归拢一堆,他们让她困惑,无法行动,而且还有种可怕的念头攫住了她的重要器官……可怕!可怕!

她必须要下到农舍去。她必须要下到农舍去。

她对冈宁说:“你这个该死的笨蛋,你这个该死的笨蛋,我想要救……”

他迟疑地从他之前一直倚靠着的门上挪了开来——汗淋淋、毛茸茸的,这样他就不再挡着她的道了。她干脆地从他身边纵马小跑而过,然后漂亮地慢跑着下了山。他的眼睛给她的充血的一瞥让她明白他想要用凶狠的样子让她愤怒。她感到高兴。

她像个马戏团演员一样从马背上跳下来,同时上面有几个声音喊着:“提金斯夫人!提金斯夫人”。她一点都不关心栗色马会做什么。

奇怪的是这看起来并不奇怪。一个用树皮钉成的棚子立在那里,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苹果树枝往下散开,草长到她灰色马裤的中段。这是汤姆·提德勒的地盘;这是一九一四年八月四日一个叫盖默尼希的地方附近[282]!但是只有宁静,宁静!

马克用珠子一样发亮、好奇的眼睛看着她像男孩子一样的打扮。她把她的马鞭在自己面前弯成了半个圈。她听见自己说:“那些蠢货都去哪里了?我想把他们都从这里弄走!”

他继续看着她,眼睛像珠子一样发亮,他的头衬在枕头上,就像红木一样发亮。她的头发缠上了一根苹果树枝。

她说:“去他的,是我让人砍了格罗比大树,不是那个假曼特农。但是,上帝做证,我不会毁掉另外一个女人的还在子宫里的孩子!”

他说:“你这个可怜的婊子!你这个可怜的婊子!这都是因为骑马的错!”

后来她向自己发誓她听见了他那么说,因为在那个时候,她的情绪太复杂,以至于没把他说的话看作不寻常的事情。事实上,她在树林里转了好久才觉得自己能够去面对其他人了。提金斯家的树林直接通向花园。

她最大的怨恨就在于他们能拥有这份平静。她正在和过去的生活告别,但是他们还能在这种平静中继续下去,她的世界正在衰败。事实上,她朋友鲍比的丈夫,加布里埃尔·布兰特尔爵士——原来姓博森海姆[283]——正在像疯子一样削减开支。在她的世界里,那就是危机迫近的迹象。在这里,他们却还能叫她可怜的婊子——而且很可能还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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