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轻人说帕佩夫人说错了,她一定不能相信他妈妈向她暗示的东西。他妈妈没什么问题,但是她暗示的东西并非事情的真相。如果他想把格罗比庄园租给德·布雷·帕佩夫人,那是因为他讨厌大排场。他伯伯也讨厌大排场。他嘟囔了两声,然后接着说:“还有……我父亲也是!”再说了,这样说不公平。他有双温柔的棕色眼睛,现在他的眼前浮起了层雾气,他的脸也变红了。
他嘟嘟囔囔地说妈妈是挺棒,但他觉得她不应该把他送到这里来。自然,人无完人。至于他自己则是马克思主义的信徒。不光他,全剑桥的人都是。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要支持他父亲想和谁住就和谁住的意愿。不过,做事情总还是要守规矩的。因为一个思想进步的人应该懂得尊重女性。不过当他在下一个路口的拐弯处赶上那位疲倦的夫人时,他可是不耐烦得要命。
帕佩夫人希望他不要误会她的话。在她眼里,卖旧家具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绝对不是。麦迪逊大道上的莱缪尔先生也算是个旧家具商。当然,他卖的是东方的,所以又有所不同。但是莱缪尔先生是个非常有修养的人。他在纽约州克鲁格斯的乡间宅邸被布置得就算法国大革命前的贵人们住进去都会觉得有光彩。但是从那个到这个……真是一落千丈!
那栋房子——称之为农舍吧——现在几乎就在她的脚下,屋顶特别高,窗户深深地嵌在灰色的石墙里,而且非常小。门前有个铺了石头的半圆形庭院,那块空间是从果园的山坡上挖出来的,四周围着石墙。房子绿得过头了,被掩埋在绿色植物当中,几乎有帕佩夫人腰那么高的长草里藏着朵朵正在结籽的花。四个郡从她的脚下延展开,树篱像绳子一样伸向远方,把田地围起来,一直伸到遥远地平线上的丘陵中。四周的乡野都长满了树。男孩在她旁边深深地吸了口气。每当他看到壮观景色的时候都会这么做。比如在格罗比上方紫色的沼泽里时就是这样。
“这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那位夫人用一种伟大真理被证实了的胜利语气说,“这些老地方的穷人住得连乞丐都要同情他们。你觉得他们会不会连浴室都没有?”
“我觉得我父亲和我伯伯本人是干净的!”男孩说。他嘟囔说这本来就应该是个给人看的地方。他相信他父亲还真能找个给人看的地方住下来。看看挖出来的花园里长满的岩生植物!他大声说:“好了!我们回去吧!”
帕佩夫人的不安变成了顽固。她大声说:“绝不!”这个可怜男孩那位受了伤害的母亲给了她一个任务。要是逃避了,她就永远都不能正眼看西尔维娅·提金斯了。卫生比一切都重要。她希望在她去世以前留给这个世界一个更好的地方。她被委以可以这样做的权力——通过灵魂转移而来的。她坚信曼特农夫人的灵魂,刘易斯十四的伴侣[122],就附在她身上。谁知道有多少座修道院是由曼特农夫人建立的,谁又知道她有多么严格地照看着居住其中的人的道德和卫生?这就是她,米莉森特·德·布雷·帕佩,想要做的。她要那位年轻人相信她。她在法国南部的蔚蓝海岸[123]有座宫殿,是那位著名的建筑师贝伦斯先生[124]建造的——仿造了曼特农在桑苏西[125]的宫殿,但是是卫生的!曼特农夫人的闺房似乎只是镶了护墙板,非常大,只是因为太阳王[126]无用的虚荣而已。没有这样的虚荣,曼特农夫人也会满意的。但是只要一按镶板上的一个机簧,藏在墙里的各种各样的洁具就出现在你眼前:嵌入地面的浴缸、摆在地上的浴缸、放加碘海水的莲蓬头、放加了或者不加浴盐的水的莲蓬头。这就是她说的让世界变得好一点的地方。有这么多器具不可能还不健康。
那个男孩嘟囔说原则上他不反对砍了那棵老树。事实上,从原则上,他反对他父亲和他伯伯选择过农民的生活。但现在是工业时代了,农民从来都会毁掉世界思想的每一次进步。这一点全剑桥的人都同意。他大叫了起来:“喂!你不能那么做,不能从立着的牧草里走过去!”
看着德·布雷·帕佩夫人长裙后那道闪亮的灰色裙裾,他那乡下男孩兼地主的每一缕灵魂都感到了愤怒。他父亲的人要怎么收割被踩成这样的牧草?但是,德·布雷·帕佩夫人再也无法忍受顺着橙色的蜿蜒小径向马克·提金斯走去引起的焦躁,直接沿着山坡跑向那幢没有墙壁的草屋。她已经能从苹果树树冠之间看到它了。
那个男孩紧张得不得了,继续沿着蜿蜒的小径往下走,小径会把他带到紧靠他父亲房子的地方——一直到铺路石的缝隙里长出岩生植物的庭院里。他妈妈不应该逼他陪着德·布雷·帕佩夫人。他妈妈是挺棒的,尽管她受了很多苦,但仍像神一样美丽,像阿塔兰塔或者贝蒂·纳托尔[127]一样健美。但她不应该派德·布雷·帕佩夫人来,这算是种报复。坎皮恩将军并不赞成。尽管将军能看出来,但他说的是,“我的孩子,你应该永远听你亲爱的妈妈的话!她受了太多苦。你的义务就是要满足她哪怕是最小的一时兴起的要求来补偿她。英国人是永远都要尽到对自己母亲的责任的!”
当然,这是因为德·布雷·帕佩夫人在场,将军才不得不说这样的话。这大概是出于爱国主义的动机吧。坎皮恩将军怕他妈妈怕得要死,谁又不是呢?但是他也不会要求一个儿子去偷窥自己的父亲和父亲的……伴侣,如果不是他要向德·布雷·帕佩夫人证明英国人的家庭关系比她的祖国要好多得多的话,他们因为这件事情一整天都吵个不停。
不过,他也说不清楚,女人对另一半的控制是件恐怖的事情。他见过老将军像条挨了鞭子的狗一样呜咽,白色的唇髭嘟嘟囔囔的……妈妈是挺棒的。但难道性不是个恐怖的东西吗……他喘不上气来了。
他在缝隙里铺满橙色砂土的卵石上走了两英尺。在这个坡上铺砂土肯定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不过,“之”字形蜿蜒的小径坡度并没有那么大。大概每十六英尺下降一度。他又在缝隙里铺满橙色砂土的卵石上走了两英尺。他怎么能做到?他怎么能再走两英尺?他的脚跟都在发抖!
四个郡在他的脚下延伸出去,一直到天边!把天下的万国都指给他看。[128]这里的景观和格罗比山上一样壮阔,但不是紫色的,也没有大海。相信父亲一定会住在爬上山就可以看到壮丽风景的地方。“他的双脚扎根在大地中”……不对,“他的声音卡在了他的颌里”[129]。确切说是硬腭。他的硬腭干得像锯木屑一样!他怎么会这样!……一件恐怖的事情!他们管它叫性!……他妈妈凭借她的性狂热的力量把他强迫到了这种硬腭发干、脚跟发抖的地步。他们在她闺房的晚安说得总是让人难受,她用各种言词逼迫他动身,来这里。美丽的妈妈!……残忍!残忍!
闺房里一片明亮、温暖!有香气!是妈妈的肩膀!挂着一幅彼得·莱利爵士画的内尔·格温的肖像[130]。德·布雷·帕佩夫人想把它买下来。她觉得她连地球可以都买下来,但菲特尔沃思爵爷只是笑了笑……他们是怎么被妈妈强迫着下到这里来的?……来偷窥父亲。妈妈从来没有关心过菲特尔沃思——好人菲特尔沃思,他是个好地主!直到去年冬天,妈妈发现父亲买了这个地方。然后就是菲特尔沃思,菲特尔沃思,菲特尔沃思!午宴、晚宴,在公使舞会上跳舞。菲特尔沃思没有拒绝。谁可以拒绝妈妈在马鞍上的身形,还有她的秀发呢?
要是在去年冬天来菲特尔沃思家的时候,他就知道现在才知道的就好了!他现在知道他妈妈来这里猎狐,虽然她对猎狐从来就没有太大的兴趣……不过,她会骑马。朱庇特在上,她骑马真的很厉害。在那些她大笑着纵马跃过的地方,他每次骑马跳过之前都会一次又一次地全身紧张。她就是狄安娜[131]……哦,不对,狄安娜是……他妈妈告诉了他来这里猎狐是为了来折磨他父亲和他的……伴侣。就她那样的笑法……那肯定是种源自性的虐待!……她笑得就像那些莱昂纳迪,不对,莱昂纳多·达·芬奇画的女人一样。一种怪怪的笑,最后是种扭曲的微笑[132]……她和父亲的用人通信……装扮成女仆,躲在树篱后偷窥。
她怎么能这么做?怎么能?她怎么能逼他到这里来?他们会怎么说,蒙蒂、首相的儿子、多布尔斯、波特——肥得不得了,因为他爸有钱得不得了——他在剑桥的同伴们会怎么说?他们个个都是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者。然而……
要是劳瑟夫人真的知道了,她会怎么想?……要是某天晚上他从妈妈的闺房出来的时候她恰好在走廊里,那个时候他就会有勇气问她了。她的头发像蚕丝,她的嘴唇像切开的石榴。她笑的时候会把头一扬……现在他全身都发热了,他的眼睛湿润又温暖。
当他问她,是不是——是否她也想让他这么做——妈妈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无论他是否赞成……如果他妈妈让他去做出他自己觉得卑鄙的举动……但那是在开着著名的菲特尔沃思七姊妹蔷薇[133]的孔雀露台上……在蔷薇的映衬下,她穿着一件黄色……不是,是浅褐色……不是黄色,不是黄色。绿色是被抛弃,而黄色是被放弃。[134]一想到劳瑟夫人可能会被抛弃,他心中就充满了强烈的怜悯之情。但是她一定不能被放弃……浅褐色的丝质裙子,闪闪发光。在粉红蔷薇的映衬下,她纤细的纤细的秀发放出一团光晕。她朝斜上方抬起头,张开她那似切开的石榴一样红的嘴唇大笑……她告诉他,在像你妈妈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夫人这样的女人面前时,通常来说,最好照她想要的去做。她温柔的声音……温柔的南方口音……哦,在她嘲笑德·布雷·帕佩夫人的时候……她是怎么成了德·布雷·帕佩夫人的朋友的?
如果不是在阳光下……如果他是在从妈妈的闺房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劳瑟夫人,他就有勇气了。在夜深时,他就能说:“如果你真的关心我的命运,告诉我该不该去偷窥我的父亲和他的……伴侣!”在夜深的时候,她就不会笑了。她会把她的手伸给他,最可爱的手,还有最轻巧的脚。她的眼睛会暗下去……可爱的可爱的大花三色堇!大花三色堇是野三色堇[135]。
他为什么会这么想:这样一阵阵不可忍受的……哦,欲望。他的确是他妈妈的儿子……他的妈妈是……谁敢说出来他就杀了谁……
感谢上帝!哦,感谢上帝!他已经沿着那条疯狂的小径走到了和房子齐平的地方。而且这里有另外一条路通向马克伯伯的小屋。圣母——她长得像海伦·劳瑟!——在庇护他。他不用从那些又小又深、镶着小片玻璃的窗户下走过了。
他父亲的……伴侣可能在朝外面看。他可能会晕过去……
他父亲是个好人。但他也必定是……像妈妈一样。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因为过得太堕落,被毁了。不过是一个很好的憔悴的人——就是那种会被妈妈折磨的人。父亲的手指头又大又扁,但是做飞蝇钩[136],没人能比得上他。他好多年前做的几个飞蝇钩到现在还是他,格罗比的小马克·提金斯,手上最好的。而且父亲钟爱着酒红色的高沼地,他怎么能憋屈着生活在这些树下!被树干遮掩的房子是不利于健康的。意大利人是那么说的……
但是树下的景象多么可爱啊!路边长满了美洲石竹,光从树干之间透下来。阴影,小片的窗玻璃的反光,砌墙的石头上长满了地衣。这就是英格兰。要是他能在这里和父亲待上一阵子……
父亲对付马的水平无人能及。对付女人也是……他,小马克·提金斯,遗传了多好的才能!如果他可以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但是他父亲选择了……要是她从门里出来……她一定很漂亮……不是,他们说她连妈妈脸上的斑都比不上。这是他在菲特尔沃思家无意中听见的。或者海伦·劳瑟……不过,他父亲不是没有选择的!……如果他选了……
她要是从门里出来,他会晕过去的……就像维纳斯,是波提[137]……扭曲的微笑……不,海伦·劳瑟会保护……他也许会爱上他父亲的伴侣……当你接触到一个坏女人的时候,你怎么会知道将有什么事降临到你身上……还有进步的观念……他们说她有进步的观念,还是个拉丁语学者……他就是个拉丁语学者!非常喜欢!
或者,他父亲会喜欢海伦……燥热的嫉妒充斥了他全身。他父亲就是那种人……她可能……为什么欲望过于……的人,像他妈妈和父亲那样的人,会生孩子?
在他踏上铺在小径上的大石条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出神地盯着农舍的石头门廊。小径通向马克伯伯没有墙的小屋……门廊里没有人影出现。他究竟会怎么样?他很富裕,他会遇到难以抵抗的诱惑。他妈妈不是什么好导师。他父亲也许更好些……算了,还有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现在他们——他剑桥的同伴们——都信那个。蒙蒂,首相的儿子,长着黑色眼睛;多布尔斯,坎皮恩的外甥,瘦得跟耗子一样;波特,长着个猪嘴,但是风趣得不得了,肥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