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甜润喉,刘盈眨了眨大眼睛,捧着漆盂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干净。
可是漆盂中的清水复而又出现了,还是满满的一盂,刘盈为之愕然。虽然年纪小,但他也知道普通的盂碗里是不可能不断溢出清水的。难道刚刚那个男子之前低头失望地看着这漆盂,是因为在他手上,已经不能再出现清水了吗?
小刘盈并没有多少时间来研究这个问题,他姐姐随后就找了来,还要把他拎起来一顿胖揍,小刘盈马上献宝似的把手中的漆盂和自家姐姐分享。
说来也奇怪,只要漆盂在刘盈的手中,便是一满盂的清水,但在姐姐刘乐的手中,便是一个普通的盂碗。
刘乐今年已经九岁,早熟得不像是普通女童,小刘盈把他和那个年轻男子见面的事情说得磕磕绊绊,她也看得出来这漆盂颇有些来历,便叮嘱自家弟弟收好,不要和其他人说。
“连爹娘也不说吗?”小刘盈歪着头问道。
“等他们归家吧……”刘乐摸了摸自家弟弟柔软的发顶,也想着这件事必须要跟父母说一下。
两姐弟想得很美好,但现实却很残酷。过了没多久,便有消息传来,说他们两人的父亲刘邦,在芒砀山斩白蛇起义,反了!
其实在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之后,这世道就乱了。刘邦在沛县的人缘极好,有许多朋友闻言纷纷前去投奔,刘乐刘盈姐弟也有亲戚邻里帮忙照看。生活依旧继续着,只是刘盈多了个小秘密,时不时就会把那个漆盂拿出来看看,喝几口甘甜的清水,便会高兴好几天。
他们的父亲再也没有回来过,母亲回来过几次,又匆匆离开,两姐弟在之后的几年间断断续续地听到关于父亲的消息。什么进军咸阳、鸿门宴、分封巴蜀汉王……之后,便是彭城大败。
沛县一片大乱,传说霸王项羽即将血洗沛县,一时谣言四起,谁都不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事,众说纷纭。已经十二岁的刘乐偷偷带着六岁的刘盈躲入山林之中,两姐弟走得匆忙,干粮并没有带多少,更遑论饮水了。亏得刘盈还抱着那个漆盂,两姐弟才不至于在林间渴死。
刘盈隐约间记得,他们现在所在的山林正是当年他和那名年轻男子相遇的地方。两姐弟互相扶持地在林间躲了数日,终于等来了一辆马车。
父亲离家的时候,刘盈年纪还小,早就不记得父亲的相貌了。但刘乐依旧有印象,所以惊喜地拽着弟弟上前相认。原来刘邦彭城大败,便往沛县想接了家人一起逃,但妻子吕雉和父亲却在乱军中失散。他先是回了趟家,没有找到儿女,以为也是失散了,没想到竟还能相见。
形势紧急,也没有留给他们抱头痛哭的时间,刘邦的太仆夏侯婴连忙跳下马,把刘氏姐弟抱上马车,重新驾马飞驰起来。
夏侯婴和刘邦是很要好的朋友,刘盈虽然当年还小,但对夏侯婴的大胡子印象深刻,当即甜甜地叫了他一声大胡子叔叔。至于自己的父亲,刘盈看了一眼,发现这个看起来极为陌生的父亲一脸阴沉,浑身戾气,再无半分刚才相认时的惊喜。
应该是打了败仗的缘故吧……刘盈不敢去招惹父亲,把自己小小的身体躲进了姐姐的怀抱中,当然,手中的漆盂依旧牢牢地捧着。
说来也奇怪,马车颠簸得如此厉害,可这满满的一盂清水,却没有半滴洒落在外。
真好,等一会儿还可以给父亲喝,他定是渴了。刘盈喜滋滋地想着。
刘乐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敏感地察觉到久别重逢的父亲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慈祥和蔼,而且现在逃得那么急切,恐怕他们是卷入了一场危机之中。隐隐地还能听到远处马蹄轰隆作响和呼喝的声音,刘乐有些后悔上了这辆马车,但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紧紧地抱住怀里的弟弟。
刘盈不知道自家姐姐复杂的心情,只是注意着手中的盂碗,不知道过了多久,刘盈感觉到一股大力传来,忽然间天旋地转,从马车上掉落在地,翻滚了两圈之后才懵懵懂懂地单手撑地起身。
和他一起掉下马车的姐姐趴在他身边,背上还有一个大脚印,显然他们是被人踹下了马车。
是谁?大胡子叔叔在前面驾马,马车上分明只有父亲一人!
刘盈迅速抬头往前面的马车上看去,只见父亲冷冷地坐在马车之上,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
“啪嗒!”
刘盈怀里的盂碗终于跌落在地,里面的清水洒出了些许,在干涸的沙土之上润出了一滴滴湿润的痕迹,就像是谁流出的泪水。
刘盈对自己的父亲并没有太多的印象,但这几年间,姐姐和乡邻们不间断地谈起他父亲是多么的英明神武,威武过人,是多么令人信服钦佩的汉子。所以在这一刻,刘盈完全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他呆呆地捡起盂碗,看到里面仅剩的大半碗清水,才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丢失了一样。
并不仅仅是盂碗中洒出去的那些清水。
大胡子叔叔停下了马车,和父亲吵了起来,又把刘盈姐弟抱上了马车。
然后父亲为了减轻马车的重量快点逃脱,又把他们踹了下去。
如此反复,三次。
刘盈已经完全呆滞,刘乐也不再哭泣,只能紧紧地抓住怀中的弟弟。
夏侯婴和刘邦大吵,刘邦数次拔剑威胁夏侯婴不要管自己的儿女,后者见状便直接把两姐弟抱到了自己的马上,一路狂奔。
刘盈浑浑噩噩,不知道是如何到达荥阳的,许久才在自家姐姐关切的目光中恢复神智。
两姐弟相顾无言,心中的凄切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好像只要谁也不提起,那件事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盂碗中的清水再也不复从前那么满,只有大半而已,刘盈隐约间猜到可能是他把盂碗掉落过一次的缘故。
但这盂碗中的清水代表了什么?他并不知道,只是觉得再喝那清水时,也没有了以前的那种甘甜,清淡无味,和普通的水已没有任何区别。
父亲在荥阳暂居,除了大胡子叔叔外,没有人知道那日父亲是如何无情地把他们姐弟两人踹下马车的。父亲的下属众多,闲时刘盈偶然遇见几个,也都恭敬地称呼他为大公子。刘盈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初时有些不太适应,但之后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