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天運第十四
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於所乎?孰主張是?孰維綱是?孰居無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邪?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自止邪?雲者為雨乎?雨者為雲乎?孰隆弛是?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風起北方,一西一東,有上彷徨,孰噓吸是?孰居無事而披拂是?敢問何故?巫咸招曰:來,吾語汝。天有六極五常,帝王順之則治,逆之由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備,監照下土,天下載之,此謂上皇。商大宰蕩問仁於莊子。莊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謂也?莊子曰:父子相親,何謂不仁?曰:請問至仁。莊子曰:至仁無親。大宰曰:蕩聞之,無親則不愛,不愛則不孝。謂至仁不孝,可乎?莊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於郢,北面而不見冥山,是何也?則去之遠也。故曰: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而忘親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夫德遺堯舜而不為也,利澤施於萬世,天下莫知也,豈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貴,國爵并焉;至富,國財并焉;至願,名譽并焉。是以道不渝。北門成問於黃帝曰: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吾始聞之懼,復聞之息,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徽之以天,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太清。夫至樂者,先應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應之以自然,然后調理四時,太和萬物。1四時迭起,萬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倫經;一清一濁,陰陽調和,流光其聲;墊蟲始作,吾驚之以雷霆。其卒無尾,其始無首;一死一生,一憤一起;所常無窮,而一不可待。汝故懼也。吾又奏之以陰陽之和,燭之以日月之明。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齊一,不主故常;在谷滿谷,在阬滿阬;塗卻守神,以物為量。其聲揮綽,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紀。吾止之於有窮,流之於無止。子欲慮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見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儻然立於四虛之道、倚於槁梧而吟。目知窮乎所欲見,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矣。形充空虛,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息。吾又奏之以無息之聲,調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叢生,林樂而無形;布揮而不曳,幽昏而無聲。動於無方,居於窈冥;或謂之死,或謂之生,或謂之實,或謂之榮;行流散徙,不主常聲。世疑之,稽於聖人。聖也者,達於情而遂於命也。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此之謂天樂,無言而心悅。故有眾氏為之頌曰:聽乏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裹六極。汝欲聽之而無接焉,而故惑也。樂也者,始於懼,懼故祟;吾又次之以息,怠故遁;卒之於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孔子西遊於衛。顏淵問師金曰:以夫子之行為奚如?師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窮哉。顏淵曰:何也!師金曰:夫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筐衍,巾以文繡,尸祝齋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將復取而盛以筐衍,巾以文繡,遊居寢外其下,彼不得夢,必且數咪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生已陳芻狗,取弟子遊居寢外其下。故伐樹於宋,削邇於衛,窮於商周,是非其夢邪?圍於陳蔡之問,七日不火食,死生相與鄰,是非其昧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陸行莫如用車。以舟之可行於水也而求推之於陸,則沒世不行尋常。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今薪行周於魯,是猶推舟於陸也,勞而無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無方之傳,應物而不窮者也。且子獨不見夫桔桿者乎?引之則俯,舍之則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不矜於同而矜於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其猶相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於口。故禮義法度者,應時而變者也。今取暖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齡齧挽裂,盡去而後嫌。觀古今之異,猶暖狙之異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臏其里,其里之醜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嬪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美殯而不知臏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窮哉。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鵬。老聰曰:子來乎?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度數,五年而未得。老子曰:子又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陰陽,十有二年而未得。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獻,則人莫不獻之於其君;使道而可進,則人莫不進之於其親;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然而不可者,無他也,中無主而不止,外無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於外,聖人不出;由外入者,無主於中,聖人不隱。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義,先生之蓮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觀而多責。古之至人,假道於仁,託宿於義,以遊逍遙之墟,食於苟簡之田,立於不貸之圃。逍遙,一無為也;苟簡,易養也;不貸,無出也。古者謂是釆真之遊。以富為是者,不能讓祿;以顯為是者,不能讓名;親權者,不能與人柄。操之則慄,舍之則悲,而一無所鑒,以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與諫教生殺,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變無所湮者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為不然者,天門弗開矣。孔子見老聰而語仁義。老聘曰:夫播棣咪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嗜膚,則通昔不寐矣。夫仁義僭然乃憤吾心,亂莫大焉。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朴,吾子亦放風而動,總德而立矣,又奚傑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為辯,名譽之觀,不足以為廣。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吻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孔子見老聰歸,三日不談。弟子問曰:夫子見老聰,亦將何規哉?孔子曰:吾乃今於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乎雲氣而養乎陰陽。予口張而不能嘖,予又何規老聰哉。子貢曰:然則人固有尸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發動如天地者乎?賜亦可得而觀乎?遂以孔子聲見老聘o老聘方將倨堂而應,微曰:予年運而往矣,子將何以戒我乎?子貢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係聲名一也。而先生獨以為非聖人,如何哉?老聘曰:小子少進,子何以謂不同?對曰:堯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湯用兵,文王順紂而不敢逆,武王逆紂而不肯順,故日不同。老聰曰:小子少進,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黃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堯之治天下使民心親,民有為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競,民孕婦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誰,則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殺盜非殺,人自為種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其作始有倫,而今乎婦女,何言哉?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日治之,而亂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其知僭於區薑之尾,鮮規之獸,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猶自以為聖人,不可恥乎,其無恥也?子貢蹴蹴然立不安。孔子謂老聘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邊,一君無所鉤用。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過治世之君也。夫六經,先王之陳邇也,豈其所以邊哉。今子之所言,猶邊也。夫邇,履之所出,而邊豈履哉?夫白鴨之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蟲,雄嗚於上風,雌應於下風而風化;類自為雌雄,故風化。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於道,無自而不可;失焉者,無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復見曰:丘得之矣。烏鵲孺,魚傳沫,細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與化為人。不與化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外篇刻意第十五
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稿赴淵者之所好也。語仁義忠信,恭儉推讓,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誨之人,遊居學者之所好也。語大功,立大名,禮君臣,正上下,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強國之人,致功井兼者之所好也。就藪澤,處間曠,釣魚間處,無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問暇者之所好也。吹拘呼吸,吐故納新,熊經烏申,為壽而已矣;此導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問,不導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聖人之德也。故曰,夫恬啖寂寞,虛無無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也。故曰,聖人休休焉則平易矣,平易則恬恢矣。平易恬恢,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故曰,聖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不為福先,不為禍始,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去知與故,循天之理。故無天災,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慮,不豫謀。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神純粹,其魂不罷。虛無恬快,乃合天德。故日,悲樂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過,好惡者德之失。故心不憂樂,德之至也;一而不變,靜之至也;無所於作,虛之至也;不與物交,淡之至也。無所於逆,粹之至也。故日,形勞而不休則弊,精用而不已則勞,勞則竭。水之性,不雜則清,莫動則平,鬱閉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淡而無為,動而以天行,此養神之道也。夫有干越之劍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寶之至也。精神四達並流,無所不極,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化育萬物,不可為象,其名為同帝。純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倫。野語有之曰:眾人重利,廉士重名,賢士尚志,聖人貴精。故素也者,謂其無所與雜也;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能體純素,謂之真人。
外篇繕性第十六
繕性於俗,俗學以求復其初;滑欲於俗,思以求致其明;謂之蔽蒙之民。古之治道者,以恬養知;生而無以知為也,謂之以知養恬。知與恬交相養,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無不容,仁也;道無不理,義也;義明而物親,忠也;中純實而反乎情,樂也;信行容體而順乎文,禮也。禮樂褊行,則天下亂矣。彼正而蒙己德,德則不冒,冒則物必失其性也。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澹漠焉。當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萬物不傷,群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當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義始為天下,是故順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農、黃帝始天下,是故安而不順。德又下衰,及唐、虞始為天下,興治化之流,濠淳散朴,離道以善,險德以行,然後去性而從於心。心與心識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後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滅質,博溺心,然後民始惑亂,無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由是觀之,世喪道矣,道喪世矣。世與道交相喪也,道之人何由興乎世,世亦何由興乎道哉。道無以興乎世,世無以興乎道,雖聖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隱矣。隱,故不自隱。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也,時命大謬也。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反一無邇,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古之行身者,不以辯飾知,不以知窮天下,不以知窮德,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已,又何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識。小識傷德,小行傷道。故曰:正己而已矣。樂全之謂得志。古之所謂得志者,非軒冕之謂也,謂其無以益其樂而已矣。今之所謂得志者,軒冕之謂也。軒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儻來,寄也。寄之,其來不可圍,其去不可止。故不為軒冕肆志,不為窮約趨俗,其樂彼與此同,故無憂而已矣。今寄去則不樂,由是觀之,雖樂,未嘗不荒也。故日,喪己於物,失性於俗者,謂之倒置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