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蕴之自幼善书,到了后来,他的字已是一字千金,一字难求了。却因了她的薄面,刘府寿宴时,他终是姗姗到了场,只不过,他到场之后,竟是在众人的注目之中,面无表情地在鲜红的锦帛上提笔写了六个字,“父死、子死、孙死。”
彼时,这短短六个字直把她气得不行,他却振振有词,慢条斯理地道:“一个家族如是都按着这个顺序,父亲死了儿子死,儿子死了孙子死,不恰是家无横死无暴毙么?如此顺遂,有何不吉?诸公何怒?”这般有理有据,直叫众人哑口无言,便是刘家众人满脸愤怒,却也实在无言辩驳。
后头,他更直截怒斥她的愚蠢,更是质问她道:“刘峥便是个小人,你竟容他撒野?”却可惜,彼时的她全被一腔热血蒙了心智,竟是甚么也未听进去过。
想至此,周如水的心中幽幽叹了一口气,粉面盈盈地朝谢蕴之眨了眨眼,忽然,就俏生生地娇问他道:“你阿妹便是个小人,我却要容她撒野么?”说着,她又瘪了瘪嘴,斜睨着谢蕴之,正色地轻嘲道:“这宴无好宴,因是你来了,我才肯去。却话也要说在前头!我本是懒得理你那刁钻无礼的亲阿妹的,若她不招惹我,我便是赊些面子绕道走开了也无不可。却只怕她不依不饶,如此,我可也没个好脸。”说着,她便朝谢蕴之做了个鬼脸,牵起衣裙,先一步跨出了门去。
如此,谢蕴之果然一怔,他撇了撇嘴,一丝隐不可见的无奈浮上心头,一时,倒也浅浅冲淡面上惯有的冷漠。
耿秀觉得自个真是时来运转!
原本,她好不容易到了平川,结果却还未参与内选便被管教嬷嬷给剔出了名去!面对这晴天霹雳,她真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想她家虽是远房,但她好歹是个嫡女,况且从各方来参与内选的,多的是身份比她还不如的庶女庶子,她相貌也不差,才情亦算尚可,却怎么独独就被剔出门去了呢?
越想越不甘,耿秀就更是不肯回府了。后头,她咬牙拿出了离家时母亲替她准备的大半银钱四下疏通,却到头来上头仍是婉拒。毕竟是收了她的贿赂,那管事的却也终是告诉了她她被逐出内选的缘由。道是她得罪了贵人,如此,才会失了这参与赏花宴的良机。
这般,耿秀哪里服气?她一路跋山涉水,战战兢兢,何曾得罪过旁人。更她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了赏花宴,连张黎那刁钻贱人都能去,却凭甚么她不能?!
想着,耿秀更是赖在平川未走,眼珠子一转,便明白了既是正途走不得,就只能再去另寻偏径。果然,后头终是叫她瞅着了好机会,她目光一转,便就盯上了平川府耿氏四房的二姑子耿秋莲。
耿秋莲是个白纸样的小姑,脾气柔,性子顺,又深得平川耿府老太太的欢喜,赏花宴是必会去,并且,也定会得到家族的力捧。
如此,耿秀便花大价钱买通了个莽汉,让他在耿秋莲出府买绣线时,惊马朝耿秋莲冲去。之后,耿秀便拼死救下了耿秋莲,替她挨下了一击重蹄。
果然,这变故吓坏了耿秋莲和她的嬷嬷庞氏,再见耿秀昏死在车前,众目睽睽之下,耿秋莲与庞氏也不能不顾耿秀的死活。如此,耿秀便又堂堂正正的入了平川耿府的大门,在府中医起了伤。后头,耿秀又放低了身段处处对耿秋莲曲意逢迎,处处随伴耿秋莲。如此,倒讨得了四房主母的欢心,终是被送来参宴了。
芸芸众生,各有姿态。
耿秀被选上了,张黎亦是被选上了。
彼时,耿秀正远远望着亭台中曲水流觞的出挑儿郎们,一颗心七上八下。却她才想入非非,肩上就是一重。紧随着的是一阵刺鼻的香风,来人也不客气,低压着嗓门便讥诮她道:“呦!你还真是有本事!我原以为你才入了平川便被剔出了府去,是会灰溜溜走人的。却哪晓得,如日还会在这见到你!”说着,张黎的脸已近在了她的眼前。
她们这些小家族的车队,是一个时辰前才赶至此处的。因是有备而来,现下虽还在路上,张黎已费心打扮了起来,发上坠着的珠花首饰,单一看,就已是富贵华丽的不得了了。
如此,只孤零零在髻上套了对粉色绢花的耿秀乍一见她也是晃了晃神,少顷,更是抿着唇低低咽了咽口水。
见她这模样,张黎更是笑眯了眼,她下巴一扬,颇是居高临下地嗤道:“你倒是本事不小呢!好好的嫡府小姐不当,偏要自降身份去给她人做婢子。却如此换来的良机,你怎么却不珍惜,只这般寒酸就出来见人了呢?”
不远处的屋檐上白皑皑一片,因张黎尖锐刻薄的讽刺,耿秀直是憋红了脸,却这四面都是儿郎姑子,她也不好发作,只好疾步往偏僻处躲去,见四下无人,才放低了声音,斥问她道:“你发甚么疯!去平川一路咱们也算交情甚深,如今大好富贵尽在眼前,你我却要互相揭短,自断后路么?”
听她这么一问,张黎倒也醒过了神来,她撇了撇嘴,仍是有些恨恨地说道:“交情?你我交情确是甚深!当日若不是你耍尽了心机,胡搅蛮缠,生生做出副弱者的模样坏了我的好事!怕我今日,早已是方狷的正妻了!若是那般,我又何需与你一同在此待价而沽?”
这话倒是无法辩驳,耿秀直被她斥得有些讪讪。
她们往平川那一路,确实只有那岭北方氏的方狷最上得起台面。如此,她自然肖想,也自然不愿张黎如愿的使了不少的手段。却今时不同往日,便是这谢府的别庄之内,就有数不尽的高门子第,俊郎贵胄。如此,她哪里还会再去瞧那方狷。遂,她只是百无聊赖地狡辩回道:“方家的车队方才不也来了么?你若仍对他念念不忘,便好生黏着他就是了,何需这般冷言冷语地专找我麻烦?”
听她这么说,张黎便是笑,她笑得面色冷凝,直是低嘲她道:“哼,你以为你的心思我不晓得么?便是珠玉在前,你挑花了眼了!如此,才不再与我争的!”说着,张黎更是双眸一眯,她不怀好意地紧盯着耿秀,半晌,忽然捂唇笑道:“怎么,这些个青年才俊,锦绣儿郎,你又看上了谁了?”说着,她眉目一挑,直是咬牙切齿地贴近了耿秀的耳垂,抬眼,远望着不远处的亭台楼阁,忽然,就低低地,阴测测地说道:“阿秀你放心,你看上了谁,我便也就看上了谁了。”
寒风阵阵,张黎的话直叫耿秀浑身一激灵,却耿秀还没缓过劲来,便愕然地盯向了不远处的垂花门,满目愕然的,震惊地问道:“天耶!那不是如姑子那破落户么?却她身侧的儿郎是哪家的贵子?怎的这般风流倜傥!”闻声,张黎也是一惊,她扭头朝后望去,只一眼,心中便是一震。
彼时,谢蕴之将周如水送至女客歇息的院落外便扭头走了,却周如水四下一顾,只觉得厅里的姑子各个都如狼似虎,那讨好献媚的模样,端得叫她觉着没一个不是垂怜着她阿兄的。如此,谢蕴之一走,她便再坐不住,一转眼,便脚下生风地扭头往外逃了。
却她才绕过廊庑走了几步,抬眼,便遇上了娄擎。
谢家别庄的景致颇为清幽雅致。今日娄家人来得也晚,才自别苑安顿,娄擎便也听闻了周天骄与谢永清犟上的事儿。他一面庆幸琅琊王三一言撇清了周如水,顾全了她的名声。一面又感慨谢家怎么就出了个不识轻重的女儿?
这般想着,他便见不远处来了个明媚小姑,长袍广袖,腰间细细,眉心勾着五瓣红梅,肩上披着件白色绣如意纹狐狸毛斗篷。他看向她时,她正捧着个铜质手炉,漫不经心地往院中走来。
乍一见着周如水,娄擎脚步便是一顿,只觉着她娇美清丽的面容柔得像能滴出水来,却再想着她是个娇滴滴的捣蛋鬼,也不奇怪自小跟着她的王五为何会小小年纪就自车阵中乱跑了。
他走上前去,心疼地看了眼周如水眉间的五瓣红梅,走在她身侧道:“千岁怎的独自在这儿?您的婢女呢?”
见了是他,周如水也不含糊,先是俏生生地喊了一声表哥,遂又俏皮地眨了眨眼,轻笑道:“这次只领了阿英来,小五方入睡,便叫她陪着了。再如何,也不能叫左卫带娃儿罢!”说到这儿,她自个也觉得好笑,一时,一双眼儿都弯成了月牙。
见她轻易就被自个给逗乐了,娄擎也觉着好笑,他笑着低咳了两声,未几,才又看着周如水,轻问道:“为免宴上寥寥,千岁不若与我母亲作伴?”
闻言,周如水双眸一亮,想着娄府中那几个待嫁的贵女,不禁就眯起眼,欣然地点了点头。
这一幕原本极是寻常,可对于有心人而言,却又是另一番解读了。
方才还唱着对台,如今见了周如水,耿秀与张黎又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她们只见不远处那一对佳人,一个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一个是容貌倾城美姑子,清风入怀,相言甚欢,直是叫她们妒恨交加。
张黎的脸色立时便白了,她错愕地望着周如水,直是盯了一会,才喃喃的,不可思议地说道:“那可是娄氏的嫡五郎娄擎呐!便是如今娄后势微,南疆亦仍在娄家的鼓掌之中。却她一个破落姑子,怎么就攀上娄氏的嫡次子了?这真是反了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