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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徽歙朝奉(第1页)

彼时,时辰尚早,初晴的天空昏暗中还隐隐透着白光,寂静的窄巷那头,阳光尚未穿过屋檐。昏暗中,四人捏着干粮边走边食,偶尔刮过的秋风带着夜的寒,无端端叫四周都充斥着冷清。

周如水并不算饿,白面馒头吃了一半便有些饱了。再见柳凤寒多瞅了几眼她手中捏着的白面馒头,想也未想便把多出的另一个递了过去。

见她递来,柳凤寒也未客气,挑挑眉,接过馒头便咬了一口。

离别在即,周如水瞥着他肩上的麻布袋,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怎的总是带着这个包袱?”

对上她疑惑的目光,柳凤寒笑笑卖起了关子,走了许久,直至太阳初升,宽广浩瀚的江流已在面前。他才放慢了步伐,懒洋洋拍了拍肩上的麻布袋,嗓音轻慢地解释道:“这里头,可是小爷全部的家当!”

“可是足金?”盯着他肩上那鼓瓤瓤的麻布袋,周如水下意识地便以为那里头会有些金银财宝。

闻言,柳凤寒飞快地白了她一眼,直是没好气地道:“柳家若能留一包袱金子给小爷,小爷还用得着去贩茶么?”说着,他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讽刺地嗤道:“小爷辛苦了十几年,如今的家当啊,却不过只有一袋子歙饼,三条绳。”讲到这,他又是一笑,一拍脑门,朝周如水飞了个小眼神,笑眯眯地道:“也不是一无所有呐!算起来,我包袱里,还有你给的那只玉簪子哩!”

“一袋子歙饼,三条绳?”几个字一出,周如水便呆了呆,她慢慢地眨了眨眼,一脸的茫然。

见她傻傻的,柳凤寒挑了挑眉,他转过身来低低一笑,俊美的轮廓在朝阳下朦胧不清,直睨了一会儿周如水清艳的小脸。才轻笑着,极认真地道:“歙人出门都是如此,歙饼乃饱腹之物,三条绳嘛,更是有些来头。我们歙人有句话叫,“出门身带三条绳,可以万事不求人。”身背的行囊坏了,绳断了,或是轿杠、扁担断了都用得着这三条绳。”说着,他顿了顿,耸了耸肩,无比随性地划了划脖子,十足轻佻地补充道:“必要时,这三条绳还可用来上吊!便如我,何日惨死,都不必埋葬,不过一绳了事。便是曝尸原处,遭人鞭挞,也都无所畏惧,亦是甘愿受着。”

还是那张美如妇人般英俊妖美的脸,还是那样随性张狂的语气,可周如水却从中听出了破釜沉舟,不胜不归的决心。她更想起了风萧萧兮易水寒,想起了他如今被家族抛弃的凄冷处境。昔日的成见早随着这些时日的相处归于平静,这一刻,她对柳凤寒,唯剩下老友般的默契与发自内心的怜惜。

压下万般思绪,周如水缓缓朝柳凤寒走去,她大方地朝他一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随着她的动作,她耳边的珊瑚耳坠轻轻晃动着。她的声音又细软,比夜空中飞过的黄鹂还要好听,她小小声地,揶揄地说道:“世人都知,祸害遗千年。那三根绳呐,你这祸害是绝对用不上的。”

这一声,是玩笑,是期待,亦是叮嘱。

徽歙算是半个水乡,虽是清晨,码头边却早已人声鼎沸了。彼时,江边停满了渔船、木舟。码头之上,也早已聚满了将要远行的商贩。

山高水迅,石险浪激,将要远走他乡的游子们都是泪满了衣襟,他们依依不舍地与亲人道别,有人嘶声唱道:“前世不修,生在徽歙,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又有人高喝哀哭:“徽歙朝奉,自己保重。”

委屈不平也无用的便是命运,远行的人儿谁也帮不着,唯有靠自个的双足去一步步捱过苦难,行出道路。

这个码头,写满了黯然**的离别之苦。百年来,徽歙商人一次次地从这里别离家乡,又一次次地在这里弃舟登岸,衣锦还乡。

柳凤寒是没有家人相送的,这个码头,最凄然的是他,最佻达的也是他。

他一跃跳上了舟头,正对着为他送行的周如水,正对着晨雾中还不及苏醒的村落,下颚微抬,迎风而立。他的目光由远及近,最后落在周如水身上,似是想着了甚么,他又古怪一笑,忽然朝周如水道:“如姑子,你懂得不少,记性却差了些。小爷得提醒你件事儿,子弟中俊秀者多入贸易一途的并非徽歙商帮,而是晋阳商帮。在咱们徽歙,至中材以下者,才会用于贸易。”

他是在提醒,周如水那日试图宽慰他的话是错的,她将事儿给记错了。在徽歙,子弟中俊秀者多是去读书学道的,只有无才之人才会被送去经营生意。

说着,他又是一笑,嘴角上扬,眼角下弯,好似嫌她不够恼,又坏笑着提醒她道:“你可是要伺候主子的,往后可莫再记茬事了!”

他讲得轻巧,直是有意要惹恼周如水,冲淡一些涩然涌上心头的离别之苦。周如水却气不上来,这一刻,看着隐在弥漫水汽之中的柳凤寒,看他笑得璀璨,笑得轻松。好似甚么都不在乎,好似生命的长河如何狂风大浪,他都能扛过去。周如水心中只有酸涩,别无恼怒。她只是在想,其实,不论身份高低,他也罢,她也罢,这芸芸众生,都只不过是血肉之躯而已。

如此,这一次,明明是被柳凤寒迟迟揭了短,周如水却是柔柔一笑。她眨巴眨巴眼,好半晌,才轻轻地嫣然笑道:“不读书也没甚么大不了的。”

她就那么静静地立在水边,冰雪瑰姿,琼姿花貌,实是让人见之忘俗。她的语气又太柔软,像雾里初开的花骨朵,每片叶瓣都温柔地滚着水珠。再见她清澈真诚的眼眸如是日光下一眼就能见底的池水,柳凤寒的瞳孔微不可见的缩了缩,他撇过脸,忽然垂下了眼眸,沙哑地感叹道:“而今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聚?”

一时间,因他这一问,两人都是默然。几分伤感涌上心头,却也分明的知道,漫漫长路,终须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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