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水曾经无忧无虑,以为世间一切都在她脚下。她站在周土之上,因着王族血统,无所不能,无所不可拥有。
遂在前世,一切得到在她眼中都是理所当然,世间如此简单,富裕,健康,快乐都是垂手可得。遂她不知生之可贵,生之难得,直至国破家亡,直至身死无念,她才知世间一切如此难得,人走茶凉,势去楼空,浩浩荡荡曾是繁华壮丽辉煌无比,到头来,亦能了无痕迹,如同从未存在。
于是,到了这一世,她日日提心吊胆,她觉世间一切都如此可贵难得,她满心沧桑,饱含战兢地走在这红尘路上。她日日所盼,心心念念不过家国长安,她从未为自个求过甚么。
然在这家国遭难,焦头烂额的时刻,当腹中鲜活的生命孕育入她的体内,她忽然就又充满了无限的奢望。甚至有一刻,她的心中涌上了无尽的胆怯,她真想立马离开这是非之地,躲得远远的,直到腹中孩儿呱呱坠地,她才敢从胆怯的壳中探出头来,面对眼前的艰难险阻。她的愿望太多了,她盼她与王玉溪的孩儿平安喜乐,她盼他能顺顺利利地来到这哪怕可算是千疮百孔的人世间,走一遭,瞧瞧风景,感受生而为人那无限的欢乐与哀愁。
然而很多愿望,也只能暂且埋在心底。他们到底不是乡野间的村夫村妇,提起行囊便能四海为家。
夫妇二人都是一夜无眠,二人紧紧搂在一处,闭着眼睛,五指交缠,分享着彼此的体温。
这一刻,在王玉溪的心中,世间一切都不如这小小一方榻席美好,这是他生命中最最浓厚沉重的色彩。他偷偷睁开眼,只见月光温柔地泄在周如水面上,不由凑上前去,在她脸颊上轻轻一个吻。
感觉有些痒,有些甜,周如水闭着眼,在他怀中笑了,睁开眼来,便见王玉溪紧紧盯着她,黝黑的眸子亮得不可思议。他还又凑上前来,就贴着她的脸问:“阿念欢喜?”
周如水以脸蹭他,二人的脸颊贴在一处,都是如玉的颜色,她轻轻答:“欢喜。”说着,与他交缠的手指稍稍用力,甜滋滋地说道:“方才想了许多,也不知这一胎是男是女,遂就念头不断,就想与你子孙满堂。”
说这话时,她一双眼都弯成了月牙。王玉溪盯着她,弯唇一笑,“彼时你我便是老夫老妇了。”
“老夫老妇又如何?彼时你我还这般搂在一处,老皮老脸的,也互相欢喜。”
“我之一切,均是你的。”
“那,夫君欢喜么?”
“原以为心中持静,已达物我两忘,事事可淡然处之,却每遇夫人,心中盈盈,特是今日,别是欢喜。“
“若非不许,真想与夫君不醉不归。”
“真是胡闹。”王玉溪瞥她一眼,笑得温润。
周如水也笑,不由说道:“这倒叫我想起了一桩事儿,早年王兄方在宫中种下杏树时,曾与我一道埋了几坛子酒在西苑的杏树下头。也不知王嫂赌气伐树时有未瞧见,那几坛子酒可是我亲手封的,彼时力道小,弄起来可费事了,莫要被砸了吧!”说着,她真就咂咂嘴,全是一副孩子气的模样,若是不知的,只当她是个娇娇,美艳如桃,快乐似雀,怎能瞧出是要当母亲的人了。
知是周如水怀胎,钱闾自然不敢多加打搅。直是守在官署外,就坐在牛车上办公,全无懈怠主持着城中防御。待得知女君起了,才端正姿态,拜门入内,不知的还当这官署是周如水的公主府。
钱闾一心求着周如水归邺,却这次他拜门而入,只见王玉溪与周如水各居一侧,几案之上,已是摆上了丘县舆图。二人聚精会神,不时凝眉望住夏魏联军如今驻军所在之处,见他来了,不过招招手,直截就问:“一夜过去,闾公可有退敌之策了?”
王玉溪堪堪朝他看来,直如真神仙中人。他一丈夫也不由晃神,更是被问住,一时倒不敢再提劝归女君之事,直是朝他一揖,认真答道:“夏魏联军如今屯兵天水城,兵强马壮,拥兵二十万之众。然吾丘县,战马不过三千,兵不过三万,众寡不敌,若待援军,怕也不及。如此,臣已聚齐县中百姓,收聚县中牛驴。彼时,夏魏联军若是攻来,臣将以牛驴相连,堵住自家退路。彼时,兵无退路,自有必死之心,便是众寡不敌,亦可以死继之。“
”置之死地而后生么?”王玉溪沉吟,端的是不动声色。
闻之,钱闾飒爽一笑,堪堪道:“苟利国家,此身何惜?”
“然这却不是必胜的决心,闾公豪气干云,却忘了昨日女君所言么?”王玉溪淡淡看他一眼,暖风刮入窗棂,他如玉纤长的手指轻轻敲向几案之上的舆图,风华潋滟的眸子微微一眯,望了一旁默不作声的周如水一眼,一字不落,将周如水昨日的话,慢慢重复道:“天水城被破,鹏城亦丢,如今丘县横在这儿,便是北疆的最后一道屏障。若是再拦不住敌贼,吾周再无天险,北面疆土将一败涂地,只有败退的份。遂这一仗,只得赢,不能输。若是输了,便是尸山血海,国破家亡。”
言至此,他才抬眼,又望一眼钱闾,语重心长地说道:”咱们生而不易,便是死,也当死的值得。“
他望向钱闾之时,半边的侧脸便展露在透窗的光线之中,清隽无双,如月如仙。周如水水色潋滟的眸子望向他,不知为何,因他的话胸口滚烫之际,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莫名担忧涌上心头。
彼时,便见钱闾一怔,又是朝王玉溪一揖,神态也更是恭敬,开口问道:“如此,公子可有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