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仍然很热闹,孙权扩充了地盘,刘备后来居上,把曹操扔在了一边。这段时间曹操一直待在北方,其中自建安十四年(209)底到建安十五年(210)春天他都在老家谯县,一向负责留守邺县的曹丕这次罕见地随父亲在外,留守的是他的弟弟曹植。
建安十五年(210)3月,曹操返回邺县。
这一年汉献帝刘协已经29岁了,来许县也有十多年了。十多年前,曹操考虑更多的是如何打出天子的旗帜,吸引天下才俊来效命,同时以天子的名义征讨对手。的确,曹操在这些方面都有了很大的收获,不说别的,官渡之战能打赢,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天子在自己这边,掌握了天子就左右了民意,某种程度上可以这样说。
“奉天子”也罢,“挟天子”也罢,曹操坐收了太多的红利,这是他取得目前事业成就的关键因素之一。但是,正如当初袁绍不愿意接受献帝所怀有的顾虑那样,这件事有利也有害,随着曹操势力的进一步扩大,有利的地方正在弱化,有害之处却在不断增加。
献帝快30岁了,要不要还政于他,从朝廷到民间再到对手,很多人都在关注着。官渡之战时正值献帝的弱冠之年,按照民间的看法他也成人了,那时就应还政给他,但大战在即,强敌环顾,这又不可能,对此大部分人也能理解。但又过了这么多年,形势已经不那么严峻了,献帝的年龄在一天天增长,还不还政?对曹操来说这个压力不断增大。
让曹操把权力交出来,这又是不可能的,不说刘协有没有这样的能力、曹操有没有这样的意愿,即使刘协敢干、曹操愿意,曹操手下众多文臣武将也不会答应。跟着领导奔事业,领导的事业也就是大家的事业,同在一条船上就是命运共同体。韩馥的悲剧告诉人们,无论领导还是部属,保守和退却形同自杀。
这是一种无解的矛盾,这种矛盾在一天天加剧着,种种迹象表明,对曹操做法不满的人也一天天增多,他们有的出于忠君的习惯认识,有的因为对曹操的不了解而产生了不理解,有的则别有用心。
献帝成了曹操面对的一个头疼问题,他干脆采取了回避的态度,最后一次见献帝还是几年前南征张绣前,以后即使路过许县附近也都匆匆而过,他不想再见到这个人,有什么事需要办理都交给荀彧处理,孔融被杀后交给荀彧办的事也越来越少,大部分都由御史中丞郗虑出面办理。御史中丞被称为“副丞相”,既是曹操的助手又是在许县的朝官首领,地位超过了荀彧。
以献帝名义做的,也就是任命重要官员、册封爵位这些事,日常的军政大权都出于邺县的丞相府,保守分子们也会拿这个攻击曹操,过去有“五大不在边”的说法,丞相属“五大”之一,带兵已经破了例,长期在外不归更于法度不容,在他们看来丞相应该跟天子在一起,另起炉灶明显缺乏先例,即使情况特殊也应该给个说法。
曹操不管这些,他让梁习、董昭等人调集北方各州郡的人力、物力继续大规模营建邺县,摆出了一副长期在外的架势。
曹操和献帝的尴尬关系到建安十五年(210)冬天有所打破,主动示好的是献帝,他突然下诏增加曹操的食邑。
曹操此时是武平侯,这个爵位是十五年前献帝下诏所封,武平是豫州刺史部陈国所属的一个县,曹操的这个县侯食邑为1万户。十五年来在曹操主持下不少人先后封侯,有的一再增加食邑,而曹操的武平侯却一直没有变过。在目前的爵制里,除刘姓以外的人臣到了县侯一级也就没有了,再增加只能增食邑数,按说以曹操的资历和实力,增加食邑是正常的。
献帝下诏,在曹操原有武平县1万户食邑的基础上增加阳夏县、柘县和苦县三个县各1万户作为曹操的食邑,使曹操的总食邑数达到了4万户。新增的这三个县也都属于陈国,与武平县相邻,地理位置大体在如今的豫东地区,介于太康、柘城、鹿邑等几个县之间,其中苦县是老子李耳的故乡,与曹操的老家谯县相距仅几十里。
食邑上了万户就是所谓的万户侯,在汉代这基本上是人臣的极致,4万户的食邑规模在本朝历史上还从未有过,但这项殊荣曹操却不打算接受,这说明献帝此次下诏增封纯属自己的想法,事先没有与曹操沟通过。
曹操是个看中实际的人,对这种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反倒容易被人抓住把柄的事当然不会做,曹操让人拟一份上表进行推辞。
这不是什么难事,田畴为让封刚刚上过好几道表,拿来抄抄也就行了,如果觉得不够严肃,有陈琳等大笔杆子在,这份例行公事的上表一定会一挥而就。
但曹操对这道上表很重视,秘书们拿着拟好的草稿请他审阅,他看了直摇头,上面写的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大话,不符合他的心意,他决定换个写法。
论写诗,在那时很少有人能超过曹操。诗不仅是语言的艺术,诗言志,诗更是一种情怀,是见识和气度,在这些方面再有才气的文人也难以超越曹操。在写文章方面曹操也不逊色,很多军令、书信都由他亲自动笔,所以这一次他干脆自己写了。
曹操重新写了一道辞封的奏表,奏表发出后,他觉得还不够,又根据奏表的内容发布了一道军令,这就是《让县自明本志令》,在曹操现存的文章里这篇算最长的了,但读起来一点儿都不觉得枯燥,如果耐心地去读、去品味,可以走进曹操的内心。
在这篇文章里,曹操回顾了自己奋斗的历史,边叙边议,有点像口述自传,把参加工作、当国相、参军、起兵反董卓、消灭袁绍等群雄这些事一一道来,曹操想利用让封这件事向外部表达自己对权力的看法。这个“外部”既包括献帝及其拥护者,也包括本阵营的将士、文臣,还有孙权、刘备这些对手以及天下所有百姓,也就是说,曹操这篇文章的倾诉对象是天下所有人。
曹操想对所有人说,他自己并不贪慕权贵,但他又不能让权,因为情不由己。放弃了兵权自己和家人都会受到谋害,国家也将有被颠覆的危险,这都是实实在在的,曹操没有说一堆大话,而是用常人能够理解的语言把道理阐述清楚。
这篇文章打消了一部分人对曹操的疑虑,对那些成见已深的政治对手,也是一次有力的回击。鲁迅评价说曹操是一个“改造文章的祖师”,认为曹操写文章胆子很大,文章很通脱,做文章时没有顾忌,想写便写出来,只可惜流传下来的太少。
当然,也不全是头疼的事。
建安十五年(210)冬天,铜雀台竣工了,这是一座高台式建筑,位于邺县城内,与城墙连为一体,在重修邺县城时大概已经做了专门规划,在其西南角借着城墙修了一座单独的高台,仅台基就高出了城墙很多,有10丈,加上台上的5层楼阁,整个高度达到了27丈,约合今天的63米。
邺县即今河北省临漳县,属邯郸市,虽然不算特别知名的大县,但要找一座20层高的大楼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在1800年前,3层以上的建筑都很少见到,20层是一个让人震撼和恐怖的高度。
关于铜雀台名称的由来有一个传说,说曹操有一次梦见一道金光,飞向某处就不见了,曹操醒来即命人在该处挖掘,结果发现了一只铜雀,曹操不知何兆,荀攸认为昔日舜的母亲梦见玉雀入怀而生下了舜,今得铜雀是吉祥之兆。曹操很高兴,于是修建了这座铜雀台,但这个传说在史书中并无记载。
还有的认为铜雀台修成后,屋宇之上有一只1。5丈高的铜雀展翅欲飞,神态逼真,故命名为铜雀台。但据史料记载,铜雀台初成时并无铜雀,曹操以丞相的身份筑高台已有违制嫌疑,而弄一个只有天子才能拥有的铜雀,更容易引起议论。铜雀即使有,也是在曹操称魏王之后了。
还有的认为,铜雀台建成之初其实名为“铜爵台”,因其像一只爵而得名,但这也没有根据。铜雀台究竟因何得名,这仍然需要探究。但这座新建筑绝对是一个创举,它不仅是邺县的新地标,而且其高度、体量以及重要性都足以盖过当时天下的任何一座新建筑。
铜雀台的高度令其他建筑无法企及,体量也十分硕大,它既不是一根细高的烟筒,也不是一座岗楼,而是人工堆起的一座小山,因为在它上面居然能建起100多间房屋,按5层计算每层至少也有20多间,相当宽敞。
这还不是这项超级工程的全部,铜雀台建成后,在它的前后还各建了一座姊妹台,称金虎台、冰井台,中间有复道相通,合称“铜雀三台”。邺县只是一座县城,去过宛平和平遥就会有大致的概念,古代的县城其实没多大,站在制高点上往往就能把全城一览无余。铜雀台无疑是邺县的制高点,在上面可以轻松地尽观全城,向四面眺望的话,西边的太行山、脚下的漳河水以及附近数十里内的村庄道路等也全部尽收眼底。
而城中的百姓也会发现,几乎就在他们的头顶突然出现了一座庞大建筑,离得近的话,可以看到上面的人,隐隐听到上面传来的乐音;如果离得远,到了晚上也可以看到上面灯火闪闪,宛如“天上的街市”。
这是一个天才的创意,一个建筑史上的大手笔,公孙瓒的易京和董卓的郿坞在它面前都相形见绌。当然,要修建这么庞大的建筑,也要耗费巨大的人力和物力,对一向主张节俭的曹操来说,这是非同寻常的。
有人认为曹操修建此台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实力,是一项“形象工程”;有人认为修建此台的目的是提供一个饮宴聚会之所,是一座“高级会所”;有人甚至认为曹操之所以不惜代价修建了这三座高台,是为了征服江东后把大乔、小乔这两位传说中的美女接来在此享乐,是曹操的“私人花园”。
这些说法都是错误的,不是没有依据就是不合常理。曹操修建这三座高台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提高邺县的防御能力。曹操北征乌桓路过易水河畔时参观过公孙瓒留下的易京,从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台”这种建筑形式在秦汉时期得到了最大的发展,在火药没有普遍使用、攻城技术还很原始的情况下,高大的城堡仍然是最安全的地方。
冷兵器时代攻城最大的障碍是高度,公孙瓒的易京虽然最后倒了,但它曾经抵御敌人数年之久。在华北平原,骑兵的攻击速度极快,邺县周边缺少险隘,如果有人发起突袭,城防不坚固很容易就被攻破,而修建起高台可以延缓敌人的进攻,为驰援和反击赢得时间。
曹操以铜雀三台为依托修建了铜雀园,东面连着丞相府,再往东是大批的官署和府宅,那里是重要文臣武将们在邺县城内办公和居住的地方,一旦邺县被突袭,一些重要的人可以迅速登台,在上面固守待援。铜雀三台的建成,巩固了邺县作为曹操大本营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