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万事空,哪怕是灵魂最深处的执念,也会随着意识的抽离而转化成一股积压不去的怨念。
她没有怨念,也没有满足,空空荡荡,任意东西。
光。
前面似乎有了光。
稀薄的,微弱的,温暖的光,在出现的那一瞬间便照亮了她苍白的容颜,填满了她空荡的胸膛。是什么东西,重新恢复了弹跳?
那束光线投来的一瞬间,无数光影重合,游离的身影终于找到了目标,缓慢无目的的脚步瞬时朝那束光线狂奔而去,就像很多年,很多年前一样。
或许有些东西,从来就没有改变。它已经无视时间的侵蚀,深深烙刻在了意念的坚岩上,永远留存。只需一点萤烛之光,便能清晰的照亮所有。
足尖轻点,双臂张开,身体犹如彩蝶一般翩然而起,落入了一个久违到她想落泪的怀抱。宽大温和的手掌轻拍她的背脊,她将头深深埋入对方的怀中。熟悉的感觉将她全身笼罩,仿佛重新进入了那个她不愿醒来的梦。
“小苜蓿……”
是……是谁?
梓苜蓿抬头,那张出现在面前的脸仍是记忆中的样子,未曾改变。胸中压抑了三年的委屈尽数倾倒出来。
“叔公……”
“你这个笨蛋。”梓桑搂紧梓苜蓿,一只手轻轻抚着梓苜蓿的头发。小的时候,这个娃娃就最喜欢赖在他身边,捏着梳子让他帮自己梳头发。熟了那么多次,那头秀发他也抚过很多次。然而自梓苜蓿上学之后,就再没机会了。春去秋来,新发替旧发,这一头长发早已不是当年那些了。
“叔公为什么不要我了……叔公为什么不把画给我……”早以为凝住的伤疤,却在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才发现,根本没有愈合。只需轻轻揭开敷在上面的纱布,便能看见这素白之下,狰狞的伤口血脓横流。
“叔公是不是从来没有把我当成家人?……我连叔公的一支画笔都拿不走……妈妈说,我根本就不算梓家的孩子……叔公是不是也是这样认为的?”梓苜蓿泣不成声,一只手拼命攒成拳却极轻极轻的在梓桑肩上落下,“叔公给我画奶油花,送我小乌龟……原来都只是随便哄哄我的吗?”
梓桑抬起手,粗糙的手掌轻轻为她拭去泪痕。他蹲下身,就像很久以前一样,宠溺的拍了拍梓苜蓿的发顶。
“小苜蓿,叔公跟你讲啊……”
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幻,金黄的枫叶飘落而下,屋顶的夕阳笼罩下金色的余晖,洒在爷孙两个的身上。有好些年,梓苜蓿都爱让梓桑抱着坐在屋顶上看日落。然后听梓桑说那些很传奇,很有趣的故事。
“还记不记得叔公教你画的奶油花?这种花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代表坚强。叔公希望你,可以像它一样坚强。你是叔公最疼的孩子,叔公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了你。你长大了,要面对很多困难。我们呢,要把这些困难,一个一个,翻过去。”
“叔公怎么会不要你呢?叔公的绝技可是只交了给你啊。金子银子,你说有什么用啊?你说那些东西,古董,字画总有吃穷的一天吧。一技之长才是安身立命的本钱啊。”
“小苜蓿,你的性子太像叔公了……”
梓桑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搂紧了怀中,他这一生最疼爱的人。
梓苜蓿埋在他怀中不抬头,声音闷闷,犹带着痛哭后的沙哑,“我才不要那些钱……我只是想要叔公的一副画,陪着我……就像叔公还陪在我身边一样,叔公以前说过的……叔公说话不算话。”
梓桑闻言明显一愣,随即面上浮起歉意的神色。“是叔公不好,叔公没有把那件事情告诉你……”
“什么事情?”梓苜蓿抹抹眼泪,抬起头来。
梓桑的面容是那么的真实,梓苜蓿不敢动弹,生怕一个动作,就惊散了眼前的幻影。此时的她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也早已不在人世的这个事实。
“叔公年轻的时候,喜欢偷盗名画。这些画偷过来之后就会被叔公藏得来,或者通过其他途径高价卖出。人在道上混久了,肯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很多人就知道了叔公处理那些画的模式,理所应当的以为,叔公有很多钱。”
梓桑顿了顿,一双眼睛眯起,眼尾的皱纹为他的双目添上了一丝经久世故的睿智。“其实叔公早就看开了,什么金银财宝,什么名画名作,都是虚的。等到两腿一蹬,还有什么留在自己手里?所以叔公就把那些钱通通捐出去了。一个子儿也没留。”
梓苜蓿听到这句话显然一脸不敢相信的神情,二十多年的积蓄,说捐就捐了?梓桑看着她这个表情,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头发,接着道:“你也不相信吧?几十年前的叔公也不相信自己年纪大了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所以,其他人也不相信。”
梓桑说着抬起头,眼神中划过一丝嘲讽,“有些人,品格低劣的久了,就会以同样的高度去审视其他人。他们甚至还秘密成立了打探我的组织,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到那个‘莫须有’的藏宝处。”
“所以,他们就以为那幅画……“梓苜蓿的智商没有欠费,一听梓桑这么说了,脑中一个转弯很快就将两件事情联系到了一起。
梓桑点点头,“我很快就找到了他们在我身边安插的那些眼睛,但因为清者自清,我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也料定他们探察不出什么,便由他们去。哪成想,他们居然会那么以为。”
一幅普普通通的画作,甚至还有些拙涩的痕迹。只不过因为点上了亲情的颜料,只不过因为时常被人从柜子里取出来多看了那么几眼,只不过因为被用心裱挂,妥帖珍藏。便被一群财迷心窍的蝇虫赋以了藏宝图的含义。
真真可笑至极。
梓桑懒得辩驳,便将这个秘密带入了棺材。为了使祸水东流,他命自己的两个儿子在他去后尽快将这幅画作转手,切勿留在家中。却不料他的孙侄女对这幅画的执念之深犹如瀚海狂澜,一顷如洗。甚至将自己的性命都搭了进去。
天光乍亮,原先的黑暗甬道早已消失,梓苜蓿感觉周身一阵刺痛,不解的抬起头来。却见梓桑一身若披金光,笑着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