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远航的手长时间搭在车窗外,夹着雪汽的冷风把手和半边脸吹得冰凉,所以当他把还燃烧着的烟头重重抓在手心里时,烟熄得很快,都不足以烫出什么疼痛的感觉。真心实意。
他们如同摆弄蚂蚁一样摆弄张烨的生活,末了还兔死狐悲地说他真心实意,他们有什么资格评价张烨的“真心实意”?
“你们还真是有手段,有心计,”钟远航咬牙切齿,“所以呢,张烨说还钱,钟明光还真的有脸要他还?哦,不对,按照你们签的合同,这钱他应该要还给周叔您。”
“小……小航,你别这样,我……从来没有过收张烨的还款,而且我没两年就不再跟着你爷爷工作了,”周文越一把年纪,被一个小辈问得支支吾吾,说到底还是心中有愧,“我后来反复被这事儿折磨,说实话,当年要是没有这事儿……我也下不了决心离开钟书记,留在县城工作……”
“我明白了,”钟远航一口气都叹不利索,好像磕在起伏的心绪上,上下颠簸,断断续续,“我谢谢你们为了‘保护’我做的这一切。”
“小航……”
周文越还要解释些什么,却被钟远航粗暴地打断。
“不用再说了,我知道您当年也是奉命行事,就算张烨一辈子都跌进泥里,怪也怪不到您身上,”钟远航讽刺着,“我谢谢您二位为我的高三‘保驾护航’,不过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过?”
“想过……什么?”周文越不知道钟远航的意指。
“张烨当年也高三了,对他来说……”钟远航深呼吸了好几次,光是想想张烨当年的心情,他就觉得心脏像是被只手捏住了,沉闷钝痛,心跳也不顺畅,再开口时,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对他这样的人来说,高考可能是改变人生唯一的机会。”
不想再听周文越的辩解,钟远航直接挂断了电话。
雪已经停了,月亮和星星都露了出来。
第50章
“我晓得你心里一直都怪我。”
老妈向后缩进皮沙发里,如同缩进她破败不堪又缝缝补补的保护壳里,她还是不看张烨的脸,抽抽嗒嗒地哭。
“你就是一直怪我当时收了人家的钱,签了那什么劳什子合同,但是我有什么办法?你爸爸等着救命,家里找了多少亲戚借钱你不是不知道,可咱们家那些亲戚都过得紧巴,谁借的出来?谁又肯借?别人都把钱送到手上了,我怎么能放过?而且人家也没有逼着咱们还啊?况且……况且那笔钱就算还不上,那我去坐牢好了……”
“这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所有看起来能占便宜的好处,背后都有其他代价,”张烨感到很疲惫,老妈永远都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不会改变,“你现在说这些都没有任何意义,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我不怪你当时病急乱投医,还钱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但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只希望你不要再管我了。”
不要再管什么,张烨和老妈都清楚。
“不管你?我别的都能不管,就是你跟那个钟家的小孩儿绝对不能在一块儿!你不是不知道那家人厉害,你现在去勾缠人家小孩儿,人家能不收拾你?”
老妈惯性地反对,在那一瞬间忘了自己早已经控制不了儿子,张烨话里的“我希望”,只是一句装饰的谦辞。
“钟家的小孩儿?”张烨勾着嘴角嘲讽地笑了笑,“妈,我劝你清醒清醒,如今我和他都不是小孩儿了,谁要来收拾我,那就让他来试试看。我现在把这事儿告诉你,也只是让你知道而已,你同不同意都没用。”
张烨从来没有和老妈这样吵过,小时候是真的不亲近,骨子里没有跟父母亲近的感觉;到后来,张烨明白自己再怎么闹,可能确实也再见不到钟远航了,那时候他觉得做什么都没意义,也没意思,再吵闹都于事无补。
而现在,老天爷都在给自己重新再来机会,张烨一点儿都不想再藏着掖着,他觉得吵得很痛快,根本控制不住心里的那阵翻涌,重重把“没用”两个字又说了一遍。
“好,好好好!”老妈混抹了一把脸,糊在眼睛下面的黑圈更大了些,看着像唱戏一样滑稽,“你既然不服我管了,那我就什么都不管了!你那倒霉儿子我也不求带了!我不留在这儿碍你的眼,我回县里去!”
这是老妈惯用的伎俩了,但凡张烨有什么不如她的愿了,她就会嚷嚷着要“回县里”,以往张烨都会想办法囫囵过去,与其说是张远需要人手照顾,张烨更不放心老妈一个人回去过不好。
他们在县城里的老房子还在,只是长时间没人住,多少差了东西,落了灰,只有每年过年祭拜的时候才回去小住,更何况张烨老爸刚生病的时候,亲戚朋友们怕借钱,翻脸的翻脸,绝交的绝交,人心易变,老妈在县里已经没什么能相互照应的人了。
但这次,张烨没有再给老妈台阶下。
“行,你要回就回吧,回去散散心也好。”张烨点点头答应下来,抓起老妈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就开始帮她定第二天早上回县城的网约车。
老妈瞬间就慌了神,绷着背从沙发上坐直起来,瞪大了眼睛盯着张烨手上的动作。
她站起来抢也不是,不抢也不是,脖子和额头上的青筋都蹦起来,却兀自支吾着,既不愿意松口同意张烨和钟家的小子再“搞到一起”,又拉不下脸来说自己不愿意回县。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张烨也觉得言尽于此已经足够了,再看着老妈这样子,他心里生不出一点儿同情,自己都觉得累。
“车我给你定好了,明早八点出发,要带什么今晚收拾一下吧。”张烨把手机递给老妈,手机界面上还是打车软件订车成功的提示画面。
张烨一点反悔的余地都没有给她留。
说完话,张烨就回了自己的房间,留下老妈自己坐在客厅,坐在她自己的沙发上,随她怎么内心挣扎。
房间里,张远已经歪在小床上睡着了,打着小鼾,小拳头紧紧的捏着被子角,还没有巴掌大的一张脸上,眉头严肃的皱着,睡着了也不舒展。
张烨看着张远叹气,他终究还是没遵守和孩子的约定,避无可避的跟老妈吵了架,这个家里,奶奶不像奶奶,爸爸也不像爸爸,而不幸是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