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霈费力地睁开眼,她好像做了个不太好的梦,不然心脏不会因受到刺激而一揪一揪地疼。
利昂的脸色不再那么糟糕,他叼着半支雪茄,左手随意将铁皮水桶咣当丢在地上——显然现在湿淋淋的张霈就是他的杰作。
此番在这怪地方亮相,利昂不再像之前酒店里那样风度翩翩衣着优雅。他穿的是黑色皮质夹克和工装裤,一双翻帮旧军靴,这让他看起来更像那种精神不大正常的犯罪分子。
他的蓝眼睛讽刺地盯着她,发出一声实在称不上“笑”的——冷笑声:“现在总该清醒一点儿了?”
张霈蜷起腿,发现自己实在没力气站起来,于是手掌撑着地面看向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显得慌乱:“他们呢?”
“他们很安全。”
“那,我们呢?”
冷风吹过,张霈压抑着自个儿不打哆嗦——她不是傻子,现在到底是在船上,还是在陆地上,她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利昂将雪茄从嘴上移开,深深吸了一口气,并且慢慢地来回踱步。
“霈,我真失望。”他的靴子在甲板上一踏一踏地响:“我们这些人究竟要经历多少次失望?”
张霈眼前一晃,利昂的身影和记忆深处某个影子重合起来。
她已经分不清哪一瞬间是真、哪一瞬间是假,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有些木讷地伸出手朝利昂的方向虚虚一抓——
就在这时,船身剧烈晃动一下,利昂都险些没站稳。
张霈以为眼前的景象又要变了,可当船身逐渐平稳,她听见甲板另一端有人慢慢走来——刚刚剧烈的颤动竟然是另一艘船撞击的缘故。
于程飞遛弯一样信步走过来,利昂表情变得更加警惕。
“于…于哥……?”
“霈霈,大晚上的跑到这里来,家里人多担心呐。”
“不是…于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儿】我不能来?”
“也不是…”
于程飞不逗她了,转而看向利昂。
利昂的右手往怀里摸去,于程飞又笑起来,甚至笑得咳嗽,他一边咳一边说:“利昂…先生,你这种人真是最让我头疼的。”
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于程飞,后者晃了晃手指:“我不干涉你,但是……”
“…他妈的,别装神弄鬼!”利昂声调儿都高了:“你他妈是谁?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
于程飞好像才想起还没自报家门,不过这不重要,他似乎没耐心再跟利昂纠扯,转而蹲下来问张霈:“霈霈,你现在好点儿没有?”
“…”张霈一攥自己袖子还能弄出水来,这能叫好?不过她觉得自己总算找到救星了:“于哥,快报警,利昂在附近岛上不知道做什么实验,我……”话说到一半倒不是她存心,而是她发现利昂呆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不是武侠片里那种被点了穴般一动不动,而是仿佛睁着眼睛陷入睡眠,或者被恐惧摄住,因此在原地呆愣愣的,徒劳睁着一双眼睛。
于程飞却将自己那双眼睛注视着她,声音刻意放得十分轻柔:“霈霈,张霈,你还记得…我们的交易么?”
如果此时有第四人在场,就会发现此时张霈的神情与利昂无异,她也睁着一双空空的眼睛,似乎想极力看清什么东西,却呆滞地无法转动眼球。
张霈看到了什么呢?
从于程飞的眼睛里,她同时看到海浪的翻滚。火箭升空、小时候妈妈做饭时刀刃碰触菜板、蚂蚁举起一粒面包屑、最后一只旅鸽散落羽毛。火灾,希特勒吞下子弹,古罗马皇帝奥勒留仰望星空,星空,作业本上的橡皮屑,草履虫的新生,白鲸跃出水面,t-34碾过成千上万伏尸,胖女人用炮筒余热点燃香烟,阁楼里莺燕暖香,蛇吞下一只松鼠,书画散落一地……然后她看见了徐淼。
抚摸孕肚的徐淼,被压在床上的徐淼,在电梯里等待的徐淼,在电脑屏幕前沉思的徐淼,他的形象在她面前飞速变小——变得年轻,变得稚嫩,最后变成跪在耶稣受难像前跪着的男孩。
那一瞬间,眼前景象似乎是扭曲的,扭曲成斑斓色彩,她想伸出手抓住他,救他,可她无法动弹,于是她只能叫他的名字:“徐淼!!”
男孩好像听到她的声音,茫然地抬起头来,带着惊讶朝她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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