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瀚在铁场里住着,每日早起都要清洗鼻腔,晚间还要洗澡。不然的话,几天下来鼻孔都黑透了,那些矿工,连手脚深处都是黑污,洗也洗不掉,除非每日泡在澡池子里,他们每日辛苦,不是采石就是洗石,要么就是在炉上轮班做事,谁还有闲功夫和体力做这样的事。
站在门口,脚下是青砖铺成的小径,眼前是零乱的房舍和不及收起来的衣物,对面就是矿工的居住区,这里的办公区还不及居住区宏大舒适,张瀚就是这样,自己先委屈着,待日后有闲暇了再重新改造扩建这边。
“有多少人了?”
“才六百多人,距离东主要的人数相差太远了。”
在这公事房的左手边三百步外,就是一座正在建立的铁炉,两丈多高也就是八米冒头的高炉在东山也是首屈一指了,炉身已经看的出来是一个酒瓶形状,炉身有一多半是在地下,炉身如瓶,其口广丈许,底厚三丈五尺,因为要方便加料,炉身大半在坑里,坑底是用砖,上半部份是耐火泥,从炉顶下看就能看到炉身里也涂了耐火泥,这些泥都是加盐调制,可以耐受高温。
张瀚在他们建炉时也在一边看着,很多事他只知道大概情形,真看到这些人动手时才觉得佩服,怪不得做事毕竟还是要找内行人来做,就拿这炉子来说,就算张瀚看过图形,知道每一个施工要点和细节,真要做起来恐怕也是抓瞎,倒是很多大字不识一个的工匠,做这些活计的时候十分熟手,几乎没什么困难就将炉子主体建了起来。
与普通的高炉不同的就是在高炉的炉顶部份又挖了一个坑,砌起了一个小砖房,主体结构是用蜂窝状的耐火砖结构,再挖出一条通道,通道炉子的鼓风口,也用砖砌好,然后在砖房上面也有砖砌成一条通道,靠近炉顶,通道的中间砌起烟囱,设置了一个凸管结构,然后将风扇装在烟囱后方,用人力摇,这样重的烟尘可以从烟囱出去,而轻的热空气可以被风扇扇回蓄热室,这样的话,炉内温度足够,炼铁的热度大为增加,出铁速度快了三成。
炉顶也改造过,加强了蓄热,从种种细节来说,张瀚设计的这个高炉,蓄能高,出铁快,另外还省了很多炭火成本,总体来说,这个铁场的利润最少要比普通的高炉多出五成。
这还只是普通市价,张瀚要走私的高利润另算,就算不走私,这个铁场一年所带来的利润也十分可观了。
现在的关键之处就是缺人手,这一片铁场最终会开辟成几百亩大的大型铁场,面对着的是好几条优质矿脉,中国并不缺铜和铁,但中国的铜矿和铁矿有一个明显的缺陷就是矿石质量不高,富铁矿脉少,东山这里也是一样,所以每一处铁场,用工都要极多,矿工的体能和技巧要求都不低,所以熟手比生手更重要。
“我去四处转转,多设几个点。”蔡九坐不住了,现在才六百多人,炉子已经快建设完成,生活区,仓储区,道路,都快完工,最多也不会超过半个月,矿石已经可以大量开采,现在人手严重不足,等第一个高炉建好,到时候他拿什么供给炉子使用?东主在这里把炉子建的这么好,多少老铁场的人都赞不绝口,别的矿和炉上的人不少来打听的,当然是被镖师们远远挡在外头,这种技术上的提升可能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发明创造,但张瀚也没有大方到和别的矿共享的地步。
一切都很顺利,如果人招的不齐,那就是笑话了!
蔡九披上蓑衣,戴上帽子,脚上穿着的是从新平堡穿出来的制式皮靴,这种靴子是张瀚叫人特制的,普通镖师穿的要一两多银子,队头和掌柜级别的均价在二两以上,蔡九这一双就是掌柜级别,靴子高帮到膝下,用的上等皮料,靴底和靴身都制作十分精良,平时用油擦保养,这样的雨天也利于行走。
蔡九穿靴时,张瀚才转过头来,向他笑道:“这时候出去是好主意,最好多跑几个赌档酒馆之类的地方,你曾在铁场做过,知道这些家伙最爱往何处去。”
这时蔡九已经站在雨地里,雨水淅淅沥沥的从他的帽檐下流淌下来,蔡九转头笑道:“请东主放心,这些地方聚集多少人,俺心里清楚的很。”
张瀚道:“我就是凭白说一句,你做事我不干涉。”
他倒确实是不干涉,蔡九笑了笑,脸上自信神采十足,叫了十几个伙计跟着,分别拿着早就写好的榜文,骑马走了。
蔡九离开,张瀚有些百无聊奈的感觉。
在家里,公事很多,最近各地的报表还是送来,只是隔几天才有一份,而且各处的人都知道张瀚最近忙着铁场的事,各处的掌柜能处理的事就不劳烦张瀚下决断,更重要的是前一阵是盛夏时节,麦子早收了,夏税也交了,收粮的节奏变的缓慢,到今年的官市开后,各地的贸易也下降了,进入了一个短暂的调理和休整的时期,连和裕升的扩张也变的慢了很多,只有新平堡的工匠们还在孜孜不倦的改造马车,打造兵器和火铳,当然,后两者是瞒着驻军和赖参将,不过就算赖同心知道这事,肯定也会假作不知,没有人会相信张瀚这样身家巨万的商人会造反,在国朝历史上,农民和白莲教众造过反,矿工造过反,边军有兵变,城市居民都有抗税的暴、动,但商人造反,有人会这么说的话,谁都会将嘴巴笑歪,这样的事,从来没有过,估计也不会有人认为会有。
各处都很平缓的发展着,事情不多,但一直往上走着,就如眼前这小雨一样,软绵绵的,但雨下的土地已经被浸润的湿透了。
和裕升的规章制度越来越细致周到,也是张瀚手头的事越来越少的原因,他算是作茧自缚。
“东主,新平堡那边有信来。”
蒋奎冒雨赶了来,他没有穿油衣或是蓑衣挡雨,身上的灰色布袍淋的半湿,脸上也是湿漉漉的,这是个忠厚汉子,张瀚用他用的很是放心。
“你读给我听。”
听说有信,张瀚总算有了点打发时间的事情,这样的雨天,他看似在看景色,其实内心也是很煎熬,不知道有多少事情在等着他,结果困在这山里不得施展。他回转到房内,拖了把椅子,半躺着,脚放在蔡九刚刚看文书的桌子上。
这副模样当然不大雅观,张瀚平时还是很有自制力,特别是在部下面前始终要摆出威严的姿态仪表来,对提升自己的形象,叫部下保持敬畏都有用处,毕竟张瀚太年轻,有时候他必须得用威严的气息来掩饰这一点,对着蒋奎这样的亲信护卫,倒是不必太绷着了。
“这一封是周掌柜的,没有什么内容……”蒋奎也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信都塞在他胸襟里头,拿出来拆开,蒋奎先看到的是周逢吉的信,老掌柜絮絮叨叨写了不少,左右就是说了些新平堡商号的情形一切正常,没有什么变故,同时催促张瀚尽快了结灵丘这边的事,早些回去。
“老头子近来想必辛苦了,”张瀚神色懒散,人很舒服的调整了姿式,笑着道:“想叫我早些回去他好卸肩,一回你替我回信,说我早着呢。”
新平堡那里有周逢吉,张瀚确实省了不少心,只是这老掌柜太过谨慎,当了一阵子家之后怕别人说他擅权营私,一心巴望张瀚早些回去,张瀚自是要叫他宽心,也不必太着意了,叫蒋奎替他回复一声就好。
“这一封是太太亲笔写的,说是舅爷来了……”蒋奎看了一阵,突然闷声笑了一阵,接着将信递给了张瀚,笑道:“东主自己看吧,俺不好再看下去。”
“你这闹什么鬼?”张瀚一脸狐疑,接了信来看。
果然是常氏亲笔写的,毕竟也是常家这样的富家出身,常氏小时候也是读过书,常家的内宅里有女学,专门请了先生教授些诗词歌赋和女则一类的书籍,不求怎样,只求识得些字,不做睁眼瞎子……初衷如此,不过常氏的字娟秀中笔锋有力,透着本性中的刚强,也就是这样的妇人,在家中没有成年男丁的情形下,苦苦支撑多年,一直到张瀚顶上来才回了后宅不问外事。
信的开头只是说些家常话,无非是叫张瀚注意饮食起居,不要受凉,在这时代水土不服是件大事,再不小心受了风寒就可能丢命,张瀚对这些事也是很着紧,毕竟在一个医学发达时代成长起来的人,对大明时代的医学完全没有一点儿信心也是可以理解的……张瀚每日打熬锻炼身体,倒不是为了上阵搏杀,就是为了有一副好身板,遇着小毛病什么的可以从容抗过去,这个时代,一场瘟疫死几万人甚至十几万人,一次小伤寒夺去性命的事,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张瀚笑着继续看信,有亲人的关心,虽然常氏絮絮叨叨的把一件事说了再说,但彼此通信时当娘亲的不说这些,难道也和张瀚说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