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乾义的突然造访让老岳深感意外。
老岳退隐以后,几乎与世隔绝,没有人来找他,他也从不去找别人。他的所有世界就是四堵墙,两间房。也许对于那些正在社会上层游刃有余的活跃人士来说,他已经随着淡出政治舞台而彻底淡出了他们的记忆。尤其是县府和县党部里那些依然自我感觉良好的官僚们更不需要记着一个被革职下野的老县长了。他们把大量心思和气力都耗费在了一些重要的人和重要的事上面,他们根本不会对他这个谢幕人物有任何形式的惦记。对于这一点,老岳看得很通透,他觉得,所有人物都不过是历史的过场角色。所以,他活得越来越坦然。
在那些正奋力表现自己的人中间,就算有人来拜访他,无论怎么都轮不到甘乾义呀。如今的甘乾义是县府的红人,这与当年的他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那时的他却是被他老岳攥在手心里后来甚至被他通缉和追杀过的人。按理,这个时候甘乾义该是属于对他落井下石、弹冠相庆的那一类人。
但是想不到的事偏偏就发生了。甘乾义的的确确走进了老岳--这位他从前老上司的家门。
甘乾义没带别人,由儿子甘济升陪着,这就有了些私人交往意味。他给老岳带来了从南方弄来的上好的茶叶。老岳喜欢喝茶,但是老岳是知道的,如今这年月,想弄点茶叶很不容易。时局不稳,市场物价暴跌,好多商号都破产关门,正常物资供应都有了问题。所以甘乾义给他带来的上好的茶叶就显得特别珍贵。
两个人坐下后,甘乾义嘘寒问暖了几句,老岳脸色就有些难看,他说,甘馆长,那年抓你实在是上面向我要赵树语,你放了他。我不好交差,只能把你抓起来。这两年自己一个人呆着慢慢回想以前的那些个事,才觉得我这个县太爷做得实在不称职啊,也干了不少的坏事情。
甘乾义挥手打住了他的话头,“老哥哥,你抛家弃舍到这穷乡僻壤来为官,也不容易,本来根基就不牢,加上时局一直动荡,政策多变。对也罢,错也罢,都已经过去了。过去的就不要再提了,人还是要向前看的。我来呢,不单纯是看望一下老上司,实话给你讲吧,我是来请你出山的。”
“出山?”闻此语,老岳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出什么山啊?”
“是这样的,最近为国大选举需要,省政府命令各市、县成立临时参议会。中央执委秘书处的文件已经来了。县参议员的产生,由县党政联席秘密会议提出加倍人选,报省府特别党部小组决定,人选由县政府从选民中或合法职业团体中征选,分参议员和侯参议员。候选人要求有声望,有地位,有学识。”
“甘馆长,你别说了,我明白了,你是想让我进参议会,做个参议员。谢谢你的好意,但是遗憾的是,我早已心灰意冷,没那个兴趣了。”老岳直言不讳,连连摇头。
“老哥哥,你听我说,成了议员,你就可以以会议的形式行使你的议决权、建议权和讯问权。我觉得时下国运衰微,民生困苦,你是个文化人,有学识,也有从政经验,你应该站出来为党国的生死存亡尽一点个人的力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一贯是很拥戴蒋委员长的。蒋委员长提出‘实行宪政,还政与民,完成地方自治’是很有针对性的。”甘乾义滔滔不绝,竭尽全力在说服着老岳。
没想到老岳听完却哈哈大笑起来,“实行宪政,还政与民。骗人的鬼话!不瞒你说,我早就对党国,对老蒋丧失信心了。我根本不可能再去跟着你们一哄而起,然后又一哄而散,就像耍猴戏一样,让人笑掉大牙。”
甘乾义闻此语,只得摇头叹息,“老哥哥看来真的要退出江湖了,以你的才能和学识真是可惜啊。”
这时候,雨晴过来给甘乾义添茶,她怕甘乾义太难堪,就打圆场说:“真的很感谢甘馆长一片良苦用心,以我对我们家老岳的认识,要是退后两年,没准他还会答应你出山。一个男人总该有他的事业。但是现在他真的没有那个心劲了。他下来后回了一趟老家上海,那个大地方让他对政局有了更深的认识,加上他平时看似闲坐着,什么也不干,可他的脑子却没有闲着。所以他不是有意推辞,他说的话真的是他最真实的想法。就是说,我们家老岳已经感到太累太累了,他想好好守着这个简单的家休息休息。真的很抱歉,甘馆长,我们不能答应你,让你失望了。”
“老岳没有看错人,岳夫人真是一位难得的红颜知己啊。”甘乾义站了起来,“有你这番话我也不能再强人所难了,人各有志,老哥哥就好自为之吧。”
送甘乾义父子到门口,甘乾义回身说,“过日子有啥困难尽管向我张口,千万别见外。”
老岳夫妇点点头,连声说谢。
春草透出了大地。几乎是眨眼间,南山就呈现出一派翠绿的景象。近处是灌木林,远处是苍翠的青山,空气中氤氲着甜丝丝的味道,不时有鸟鸣声掠过头顶,给春天的寂静徒增一缕生动。老岳背着手在林子里转悠,他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很有几分隐者的悠然自乐。
让老岳心情舒畅的不仅仅是这个美丽春天的降临。还有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欣喜。那就是雨晴在心情烦躁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最近从瑞川县城回来,告诉他她怀孕了的事实。
孩子伴随着这个春天一起来到了他的面前,这是上天对他的眷顾。从前他和原配有过一个孩子,但是在孩子十岁的时候,忽然得了急症夭折了,此后再也没有过,老岳已经对此没有了奢望。雨晴年轻,活泼,他和她在一起曾有过黑夜连白天、白天续黑夜的日夜缠绵,可是雨晴却一直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老岳下台后,特别是回了一趟上海后,整个人变得更加精神萎靡,虽然也常常在暗夜里勤恳耕耘着,但是他早已是只勤耕耘,不问收获,因为他对自己已经没有了多少信心。他不懈努力耕耘除了是尽力在表现一个男人的强大外,更多是让一次次生命的欢愉来冲击现实中太多的沮丧和失意。然而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行,年逾花甲的老岳竟然后继有人了。
当雨晴从“元兴隆”回来把这个消息告诉老岳时,老岳惊叫起来,然后险些又栽倒在地。后来他又坚持要带雨晴去趟专区复查一下,雨晴说,没问题,是真的,已经快三个月了。老岳就去仔细摸她的肚子,别摸边纳闷,嘴里说,以前她刚怀上的时候,我就开始这样摸,当时有什么特别全不记得了。
不管老岳怎么感到不可思议,雨晴身上的各种反应都好像是为了专门证实给老岳看一样,一下子全出来了,她逐渐感到疲乏,嗜睡,头晕,恶心,反胃,食欲不振,挑食,还开始怕闻油腻味,喜欢吃酸食。那一次早上起来头晕难忍,还吐在了炕沿上。她后来想,那种疲乏、倦怠的感觉以前不是没有,而是被自己压抑和控制着,她不想让老岳为她担惊受怕。现在她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就一下了放松了自己,想睡就睡,想吐就吐,想不吃就不吃。一放松各种不良反应就都来凑热闹。老岳也很快深信不疑,对雨晴百般呵护起来,他还让雨晴出去托人看能不能找个佣人来。
现在,老岳在树林里悠然自乐得转悠,他感觉一下子有了生活的信念和活下去的热望。这时候,雨晴从门里出来,手里提了个小杌子。虽然她的身体还看不出什么,但走路的姿势却很奇怪地发生了一些变化,虽然变化不大,在老岳眼里,还是觉得不同寻常。
“雨晴啊,让你找个老妈子来,你倒是问过没有啊?”老岳看见雨晴出来就大声说,奇怪得是连老岳说话的声音也都像是发生了变化,虽然变化也不大,雨晴却还是捕捉到了他内心的明快和爽朗。
“你今个儿都问了四遍了,烦不烦啊。”雨晴不耐烦地说,“我觉得还不需要,我完全行,再说你也是个大活人啊,你以为你还是官老爷?”
这话说得老岳有些难堪了,“老来得子,就分外看重嘛,要是有个十个八个的,谁还会这样在意?”
雨晴把小杌子放在门口的青石上,这时候太阳正好照到门口,很温暖。雨晴向老岳招招手,道:“你都转了好一会儿了,又不是驴推磨,快来坐格里,暖和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