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案上灯火婀娜,他与嬴淳懿相视半晌,后者起身走向侧边的一整列书架,边沉声道:“阿已,你应该明白,我建言上策,乃是为了开年能顺利走上朝堂。”
他抬起指尖从一排书脊上划过,补充道:“皇嗣已立,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
贺今行的视线跟着他移动,立刻接道:“我并不是要阻拦你,只是既然要做,为什么不做到底,把真正的蛀虫抓出去?”
“指挥使是陛下亲点,副指挥使是秦毓章的人,底下小头目还有傅禹成的一干大舅子小舅子,其他沾亲带故的我都懒得说。你说该怎么裁?”
贺今行想了想,说:“这些人大都会仗着背后有人横行街坊,把柄应当不难找。”
他定定地坐着,思绪飞快地运转,“让五城兵马司开具留任名单,我们在暗中照着名单去查。无罪的留下,有罪的收集好罪证,交给顺天府,让府尹秉公执法,逐出兵马司。形成的人员缺口,就由那些被裁撤的能人来补。”
“这波人若是被清理得七七八八,必然牵连到整个兵马司衙门,那俸禄不必再增加,也有余地给那些无过被裁的一定的补偿。”
“话虽如此。”嬴淳懿抽了本薄薄的书下来,转身负手于背后,说:“若每个人都查一遍,这任务量可不小,谁来做?我是有些人,但比你多不了几个。”
他坐下来,手肘撑着案角,“举告倒是可以让受害的百姓来,但顺天府尹也是秦毓章的人,谁能给他施压让他不得回护自己人?最主要地,动这些人容易,善后可不容易。我们还没到可以和他们分庭抗礼的时候。”
“人手确实是个问题。”贺今行皱眉道。
流言可以一传十、十传百,收集证据却没有这么轻松。
西北军在京里的人并不多,且有漆吾卫在,行动都得万分小心。
他按了按太阳穴,说:“这件事我来想办法。但除此之外,还得有个人能顶住秦相爷的压力。”
“秦相爷这边,要么裴相出手,要么陛下开金口。其他人,不是以他马首是瞻,就是不敢与他做对。”嬴淳懿嗤笑一声,忽然安静下来,用指节点了下桌面,“顾穰生尚在正阳门前求见陛下。他要钱,五城兵马司裁撤后不就有钱了么。”
言下之意,便是请顾穰生出这个头。
贺今行摇头道:“不好。先不说请不请得动,你这折子就算明日递上去,也要元宵之后才批,到那时顾大帅早就回了南疆,有什么事都是鞭长莫及。”
他说得没错,嬴淳懿也拧起眉头。
灯花哔啵作响,炭盆在门窗紧闭的书房里烧久,空气便有些闷热。
两人默默无言许久。
贺今行想到什么,叹息一声,再道:“况且莲子一个人在京里,处境并不轻松,若非不得已,我不想给他增加麻烦。”
“他今日歇在秦幼合那里,没你想的那么难。”嬴淳懿见奏折晾得差不多了,便收起来放进书案底下的暗格里,而后做出结论:“我会按照原定的计划来,至于裁撤之后能做到什么地步,就走一步看一步。哪怕这一次不行,来日方长,必有做到底的那一天。”
青年人说得斩钉截铁,自信而坚定,面庞上是毫不掩饰的野心。贺今行一怔,尚未完全回过神时便点了头。
出去比进来要容易些,雪渐渐小了,他一路贴墙疾行,离开吉祥街,很快便出了正阳门。
到行人稍多的街道,他忽地慢下来,跌跌撞撞,如醉酒一般。
迎面提锤敲梆子的更夫与他撞上,叫了两声,听回个囫囵声儿,便无奈地把东西挂在腰间,扶着他往路边上走。
冬日里防止夜行人在外因醉酒冻毙,是更夫的职责之一。
五城兵马司的巡逻队熟视无睹地从两人身边经过。
待脚步声远去,两人转进一条夹巷,贺今行慢慢站直了,扶着他的贺冬这才问怎么了。
他放低声音,简略地说了说嬴淳懿的计划。
“确实有些难办。若在西北,何须去查,谁敢偷懒一天就要被同袍揪出来痛打,更没胆子去做那些欺男霸女的混账事。”贺冬说:“可谁叫咱们在京都呢。”
他说到西北,便露出回忆的神色,又有些唏嘘:“咱们离开仙慈关有一年了呢。”
“是啊,一眨眼就过去了,好像过得很充实,又好像什么都没做。”贺今行也难得有时间去想仙慈关。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夜晚,他曾与同袍一起,砍下仙慈关外的胡杨做柴烧。
他平静下来,两道长眉慢慢展开。
“你想做什么就做。”贺冬看着少年人的侧脸,只是一个年头,就要从只高过他肩膀到与他差不多高了。他想了想,“只要主子吩咐,我等在所不辞。”
走了许久,贺今行才轻轻摇头,“不,你们不要动手。”
贺冬不知为什么,忽然就有些难受。他在脑子里搜刮起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倒真想起来了,“有件小事。”
“嗯?”贺今行配合地侧过头,认真听他说。
“傅家的人在到处买马,说是要寻一匹体型偏小、性情温顺、耐力好会识途、还得有灵性的,最好是大遂滩马场的马。”他说着忍不住笑了。
大遂滩是业余山脚下的平原,地势平坦开阔,草野丰茂,水源有保证,自古便是马场。因离边防线太近,被西北军圈做了军马场,产出的马匹在力量、速度与耐力上都冠绝整个大宣。每年极少数上供内廷,剩下的部分供给本军,部分与其他军队做交换,是西北军费重要的来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