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微风吹拂涟漪,布帘子掀开的一瞬,羿天看到了车厢内的景象——
与朴实无华的篷盖车辆成鲜明对比的、是车厢内的雅致格调,厢壁水墨细描花卉,古籍竹简卷置一旁,墨香淡淡,火烧云紫砚搁于边角,一块绣有翠竹的淡雅丝绢叠放于圆凳,绢上莹润如酥的糯米糕点“品”字形陈列,尽显女儿家那点爱甜馋香的小心思。
一帘淡雅幽香之中,一个缃素裙裳的妙人儿,端坐于车厢洁净软垫上,桃李之年,乌发堆云,眉如远山,眸似秋水,樱唇小巧秀丽,气度温婉,仪态端庄,一瞧,就是个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兰心蕙质,清雅婉约。
周身不闻胭脂芬芳、反而带有墨香的女子,极少见。
久处牛鼻子道观及穷乡僻壤的羿天,从未见过这等仪态、这般气度的女子,不禁心头一震,暗自揣测怎样的门第才能熏陶出这等妙人儿。
而车厢内的姑娘,也正凝眸看着他,——年方弱冠的少年,长身玉立,唇边一点笑漩,似是笑得漫不经心,眸光淡淡流转间,蕴涵无双智慧……
一介布衣,孑然一身,率性束起的长发,收敛焰芒的眸子,他似在刻意掩藏周身不同寻常的气息,却被她一眼看出——这少年非池中物,眉眼间分外迷人的韵致,魅惑心神般的,令人心旌摇曳,难以自持!
目光流连在少年眉目之间,她心头亦是一震,猝然想起青梅竹马的元臻哥哥多年前从恩师公孙伯羊那里带回的一幅画,画中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小少年,眉目韵致极是迷人,令她过目难忘。
画中一抹人间绝色,与眼前这丰神楚楚的少年,相互重叠在一起,她恍惚有了一种错觉,仿佛画里的人,从画卷之中活生生走了出来,来到了自己面前。
一瞬的对视,电光火石之间,连空气都仿佛凝结,二人心头思绪忽涌,又极快地恢复平静,百般感受与莫名惊诧,均掩饰在平静表象下……
一层布帘子,幽然垂掩,重又阻隔了视线,车厢里的姑娘轻声唤随身护卫:“霍秋,将通关文书交给此人。”
家仆模样的车把式,其貌不扬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惊异,吃惊地看了看拦车的少年,虽百般的不情愿,但也依着小姐的吩咐,从衣襟内掏出通关文书,递了过去。
羿天面露感激之色,双手接来,转身回到城门那头设下的通关卡口处,将通关文书递给了城门守备。
守城门的兵士端足了架子,横刀挡路,有个守备倒是收刀归鞘、上前来,以一副居高临下的表情姿态,接过通关文书,打眼角余光处往下瞥了一眼,只这一眼,竟意外瞥到一个极醒目的红泥印戳!
兵士猛地怔住,赶忙定睛细看,看清了通关文书上的几行字,还有落款处加盖的衙门印章旁侧、赫然标出的镇国公府字样,兵士浑身打一激灵,表情神态猛然就变了,端架子居高临下的姿态,一下子就变成了点头哈腰、卑躬屈膝的谄媚奴才相,满面堆笑,冲羿天哈腰赔个礼,低声下气地道:“公子您稍等片刻,小的这就请统领大人来亲自迎镇国公之女凤伶姑娘入城!”
话落,竟学着书院里孔子门生的模样,赔礼作揖,却是四不像的滑稽状态,一揖到底,跨刀蹭地,险些抵得腰眼发麻,打了个趔趄,慌里慌张地拔足冲上城楼。
须臾,此处城门守备军的一名统领,便也匆匆忙忙从城楼瞭望台上急冲而下,一阵风似的冲到城门卡口,头一眼就瞄向那辆马车。
等在一旁的羿天,听到兵士适才报出“镇国公之女凤伶姑娘”如此显赫的名头,又看到对方如此紧张的表现,心中顿时恍然:敢情今儿个出门遇贵人了!
在统领跑下城楼、喝令兵士们列队城门门洞两侧,迅速往门洞上拉起一块红布,铺展开来,严密遮挡住悬挂在门洞上的百颗头颅,而后在入城卡口肃容恭候时,羿天抬头看了看门洞连着城楼上的建筑形态,心头微微一动,又不露痕迹地收回目光,待马车靠近,不等车把式招呼一声,他已身手敏捷地跃上马车,坐于前坐板儿上,看城门守备毕恭毕敬地肃容列队、迎着镇国公之女的车驾通过城门卡口。
“末将恭迎凤伶姑娘大驾!”
统领嗓门洪亮,礼数周到,直将这辆毫不起眼的马车迎进了长安。
马车驶出了好长一段距离,城门那头的官兵仍列队摆着恭迎的姿势,丝毫不敢马虎大意。
车厢稍有晃动,一侧小窗帘微启,凤伶掀帘子回眸瞅了那统领一眼,见他规规矩矩垂手肃立在卡口,也未上前来捎句话儿,她顿时明白了:名刺拜帖投进宫里头,已然石沉大海,连个回话都没有,愣是给人一枚软钉子碰!
如意宫的贵妃娘娘,摆明了不待见她!
“霍秋,停车!”
手挽窗帘,凤伶猝然喊停马车。
“吁——!”
车把式收缰勒马,马车在穿过城门、进入长安外郭城星罗棋布的坊市之中后,缓缓停靠在了沿街店铺间隙延伸的一条夹弄口。
马车一停,羿天就跳下车来,抬头刚想道声谢,却见那其貌不扬的车把式,竟以债主逼债般的眼神、直勾勾盯紧了自己,于是,他也低头,看看自个身上,左瞅瞅右瞄瞄,怎样都瞄不到一件拿得出手的值钱物件,不由得抬起头来,冲人微微一笑:“那个……能赊账么?”
“不是问你要车钱!”车把式瞪了眼,把手一伸,却见这小子还是笑微微的,竟当着“债主”的面,躬身以礼答谢道:“在下谢过凤伶姑娘援手之恩!”
这话,分明是冲着车厢里的人儿说的,凤伶也不得不开口回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似乎料到了知书达理的凤伶姑娘会有此言,羿天点个头,转身就走,倒叫霍秋看傻了眼,嘴里干巴巴“哎哎”几声,光伸着手却接不到半点谢礼,犹如做了一桩赔本的买卖,他脸上的表情顿时有些滑稽,瞠目结舌地看人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