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径直站起身来,几步冲到陆宴礼面前,抬手将他扶起。陆宴礼原本一直垂着的眼眸,此刻才敢稍稍抬起,注视眼前这位陛下的脸庞。同七八年前那张隽逸净秀的脸庞不同的是,眼前的青年帝王已经蓄起了短短胡须,让人觉得愈发不怒自威,他眉眼成熟许多,略带几分粗犷威严的同时,眼下还有些许藏不住的疲倦之色。这对经年未见的年轻君臣,终于在此刻卸下所有规矩防备,彼此认真打量着对方的脸,然后会心而笑。“陛下请恕臣僭越了。”不多时,陆宴礼抬手微微扶起皇帝的手臂,又笑道,“本该一醒来就来拜见陛下的,奈何腿脚恢复太慢,这才来迟。”皇帝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奈叹了口气。“皮里抽肉,竟瘦削至此,朕从前那位威武赫赫的大将军呢?”皇帝捏了捏他的肩胛骨,“瞧你如今这副模样,便知这些年陆府定然没有好生看顾于你。原本以为对你彻底不闻不问,能消去某些人的戒心,未想还是将你置于险境了。”皇帝意有所指,陆宴礼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臣原本就是性命垂危,此次能醒转实属天恩眷顾,病重之人瘦弱是常事,陛下勿要忧心。”“若你不醒,朕也得绞尽脑汁想法子找高人救你,”皇帝拉过他在御桌前站定,一手指着堆得山高的奏折,“你看看,那些朝臣为着军务天天争天天吵,都是纸上谈兵,这些年换了好些人去边地,没有一个能堪大任的。一个个的嘴上功夫最强,真要让他们领兵出征,便缩了脖子做鹌鹑,大气都不敢出!”从紫宸殿内的一众宫人尽数退下之时,陆宴礼便已经有所猜测,皇帝此次寻他前来不会只是探问病情和久别叙旧这么简单。大魏地处中洲,一直群狼环伺,南有大渝,西有大晟,往北虽无强国,却苦羯谒一族骚扰已久。大魏建国至今历七代君王,过往历代君主皆是重文抑武,直到先帝登基才开始重视军政、拔擢武将,陆家老侯爷就是那时出人头地,然而大魏军政毕竟消沉积弊太久,又有十年前那场叛乱,动摇军基民心,更给了周遭各国可趁之机。陆宴礼连着数年征战不曾停歇,不为别的,只因为皇帝彼时登基,南渝便数次重兵压境,虎视眈眈,倘若不应战,便只有坐等国破家亡的份。可自从七年前……陆宴礼微微垂眸,恭敬问道:“陛下,七年前添州之战后,南地边境还未能止兵停戈吗?”皇帝双手扶腰,只深深叹了口气。“添州之战你做得很好,舍生忘死,才让我军有大获全胜之机,西晟太子娶走了永宁皇姐,南渝战力也叫你的平南大军消磨殆尽,原本能安生许多年。”“但这几年,东洲几股势力忽然纠集,拥立姜崇烈为王,自立了东冀王庭,东冀数度派出使者出使南渝,据朕埋在南渝的眼睛回禀,说二国之间,意在联盟。”“陛下,”陆宴礼蹙眉,诚恳分析道:“东冀数派纷争多年,如今朝堂虽立,朝局却未定、人心亦未稳,此时拉南渝结盟,想必意在萧墙之内,而不在中洲之地。”“朕明白你的意思,然,朕不能不居安思危,更不能置之不理等待东冀坐大,直至一日剑指喉舌、只能坐以待毙。”皇帝将奏折全数扫开,从书案之上翻出一张羊皮卷来,铺陈上去。“朕于添州、许州、肃州各自排布了五万精兵,以应对南渝和东冀联合之下的几次小小进犯,虽然都能阻击于外,但也止步于此,并不能如同你当年那般,大获全胜,以稳军心。”“有一派朝臣认为,当年你攻打南渝已是使得大魏精疲力竭,如今应当休养生息,积蓄国力;也有一派认为,东冀狼子野心,南渝更是随时会卷土重来,应当由朝廷派出封疆大吏,前往边地练军备战,以待攘敌。”“可朝堂之上愿当此任的,竟无一人。”皇帝苦笑,“朝臣们倒是上下一心,你可知他们都推举谁去?”陆宴礼心头微微一沉,“是他吗?”“没错。”皇帝冷哼一声,“个个都称颂乾王政绩、为人、功勋,可你是知道的,朕对他如何能放心?!”陆宴礼抿了抿嘴,不敢妄言半句。当年先楚王谋逆,原本与这位楚王叔走得最近的皇子萧璨,在他兵败之后,向先帝进言,请以凌迟之型,将楚王府上下残忍屠戮殆尽。这样阴沉狠戾、背信弃义的人,皇帝又岂会不忌惮?“你知道萧璨的为人作风,却不知道这些年里他暗地笼络了多少朝臣,在陇西私采铁矿、豢养私兵!”皇帝一张脸沉得似潭中绿水,“自从你伤重卸任,朕不得不派遣将领安抚边地,其中南境无人可去,不得不交给他。可他倒好,将平南军旧部尽数贬谪遣去,如今的南境如同他的囊中之物,若非如今动他,会动辄牵扯军心国本,朕也不会容他至今!”“所以,”皇帝的眼睛悠悠朝陆宴礼看去,“朕才说,即便你此时不醒,朕也会想法子把你救醒。朝中没有你这样的左膀右臂,朕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陆家从陆老侯爷始便投效军中,屡立功勋,大魏军中兵士不知埋了多少陆家旗帜下出去的忠魂英骨,将士们认朝廷,但也认陆宴礼。陆宴礼心中明白,此时皇帝需要他去收复南境军心,以便皇帝彻底没有顾虑,将军中埋藏日久的毒瘤连根拔起。为人臣者,当忠君之忧,陆宴礼旋即单膝跪下,抱拳道:“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皇帝微微一笑,意气风发,连同唇边的短须都似要飞起。“那便尽快养好你的伤,回朝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