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以卿稍稍别过脸去,假作收拾落在石桌上的落叶,只轻声答道:“也不是不愿,是不敢。我一个商贾出身的女子,没有那个胆识窥见天颜。”这句话她倒是没有骗陆宴礼。手握万民生杀大权的天子,焉是她一个民女该见的?何况……宁以卿闭了闭眼,前世宁家一百三十口人死前的惨状她还历历在目,虽然知道是陆淮之一家捏造罪名诬陷宁致远,但那道圣旨,实打实的,可就是当今天子所下的。天子一怒,伏尸万里,她亲眼见过那样的惨状,这一世她只想恩仇得报,待陆淮之一家全部偿命,她便要带着自家父亲母亲遁走山林,到时什么荣华富贵,统统都可以不要,只要留得性命在,她能给父母奉养晚年,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过完这一生就足矣。何况,前有容王,眼下又来了皇帝,之前容王的事情她还没探寻明白,如今——她心中下意识地觉得不安,觉得危险在步步逼近,哪怕这一世她已经脱离了陆淮之一家的掌控,可事情似乎一直在往她预料不到的方向走去。她实在不想再跟天家扯上关系,不想宁家又一次不明不白地当了他人权柄相争之下的踏脚石,又落一个全家死于非命的结局。“我见过夫人的胆识,”陆宴礼将轮椅往宁以卿身旁推去,靠近到她身边,抬头,那双黑玉般的眸子带着极尽温柔的暖意看向她的眼睛,“你独身一人,便敢叫开世家宗祠,与陆氏族老、林氏甚至兄长对峙,事事谋算得当、细致有余,如今夫人却同我说不敢?”宁以卿不以为然地自嘲一笑,“天子不是普通人,君威如雷霆,又岂是我一个小女子能承受得住?”陆宴礼缓缓抬起手来,轻轻握住她的。他眼神坚定,逐字逐句,“君威难测,但有我在你身旁,你不用忧惧。”宁以卿微微怔住,旋即抽过手,继续捡拾落叶。她声音闷闷的,如同有一层阴翳笼罩,“圣上都下了口谕,你我必然是要同去的。忧惧又如何,总不能抗旨不遵?侯爷不必为我担心。”陆宴礼见她仍旧郁郁不乐,垂下眼眸想了想,伸手从怀间摸出一管短笛来,放到唇边缓缓吹奏起来。明明是悠扬婉转的边关小调,却一时莫名吹出军中肃杀之意,一时又莫名吹出哀愁之情。宁以卿转头,看他半晌,等一曲结束,她面露疑惑,忍不住问道:“你哪来的笛子?”陆宴礼本想借此曲宽慰她一二,却一时因她这不解风情的话语,将满腹安慰之语都噎了回去。如今他的脸色比方才宁以卿的还要乌云笼罩,声音比她的还要闷闷不乐。“我让袁伯替我找来的。夫人不是喜欢听曲吗?”宁以卿闻言更是疑惑了,连方才的忧思都抛诸脑后,“谁同你说我喜欢听曲?”陆宴礼微微一笑,“你请那惜月娘子来——”宁以卿心不在焉地扯着手中的落叶,无所谓地笑了笑,“哦,那个呀,不过想替侯爷解个闷罢了,我对这些音律之道向来不太通。再说,我喜欢听曲,和侯爷寻这笛子有什么关系?”前世,出嫁前她跟着宁致远学的是尝草识药、治病救人、经营生意,嫁人后被陆淮之一家困在侯府这四方天地,每日除了侍奉别人、挨打受罚,就是想着法子拿自己的银钱填平账面,努力维持侯府的体面支出,确实没有时间去学这些东西。陆宴礼语塞,脸上的郁闷之色更添几分,他抬眸看了宁以卿一眼,旋即“嗯”了一声,便推着轮椅往主屋方向而去。宁以卿有些莫名其妙,方才陆宴礼那眼神——怎么颇有几分哀怨的气息?她想了想,他都吹了半晌,连半句捧场的话都没得到,好似是自己不大体贴了,又难免让他觉得自己取了个不通音律、粗鄙浅薄的夫人,怪不得不大高兴。她立时高声道:“侯爷方才吹的是什么曲子?很是悦耳动听。”陆宴礼背对着宁以卿,唇边倏地扬起一抹抑制不住的笑意,他没说话,只朝着宁以卿的方向摆了摆手,便自顾离去了。宁以卿越发觉得他性子多变、难以捉摸,也不再多想,找到春瑶嘱咐她备热水,便径直往自己房中去休息了。氤氲热气顺着周身缓缓而过,宁以卿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得到了纾解,她打量着月色,正想着林双约莫也该来回话了,方才擦干身体穿上里衣,门便被叩响了。宁以卿唤了林双进屋,见她有些气喘吁吁,忙倒了两杯茶水,“先喝口水稍歇一会儿。”林双摇摇头,顾不上喝水,“娘子,丘神医后日便能到了。”后日?宁以卿琢磨片刻,时日倒也充足,若是丘伯伯能在八日内治好陆宴礼的腿疾,到时面圣之事,她也许就不用同去了?她抬眼正想让林双回去休息,却见林双脸上的神色有些焦急不安。宁以卿眼皮一跳,“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