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做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胡适
病人寒寒
一
他戴上黑色的鸭舌帽,眉眼带笑,眼角纹皱起,将帽檐下按,阻挡视线。此时她抬头,眼睛里滴入一滴雨。低头时变成泪再流出来,吞进肚子里。她开始大喊他的名字,边喊边笑,像个孩子一样灿烂。他没转身,好像聋了听不见。她开始追他,但红灯亮起。他像水蒸气一样蒸发了。她突然平静下来,表情僵硬。
天空一下黑了,倾盆大雨。她张开嘴,并从口袋里找出一个白色药瓶,倒出几粒,就着雨水咽下。
二
她说她叫寒寒。
我遇到她时,正坐在小区的长椅上,一个人抽着“秘密花园”。这时看见了寒寒,正往我这里走来。
她穿着一字露肩红裙,白色细跟鞋,头发散着,看不清她的脸,感觉上像我小时候玩的芭比娃娃。她停在我身旁,略带轻佻地拍了我的肩。喂,给我一支烟吧。
我从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支烟。眯起眼睛直视她。
突兀的黑色眼线。清透而直接的眼神。右眼下有一颗泪痣。
这才发现她手里握着一罐黑啤,我站起来,一只手穿过她散乱的头发,搭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接过她递过来的酒,饮了大口。她的眼神里泛着挑衅的光,接着唇向我探来。还未入喉的酒便被她掳走。
三
她对我讲得最多的是她的世界一直被一个男人深深占据着。她说那个男人有着一双剑眉还有一双起了老茧的手,口腔里是经年不变的烟草味。我问她这个男人一直存在你的生活吗,她回答一直都在。但我从未见过这个男人。
十月份,我抱了一盆金盏菊去寒寒的住处。14楼的单身公寓,门没有锁,我推门而入,被一片狼藉震撼到。碎了的凯蒂烟灰缸,发霉的面包片,脏了的咖啡杯横躺在地板上。寒寒蜷缩在沙发上。我将金盏菊放去阳台,在她身旁坐下。她开始脱衣服,我看到她身上被打得瘀青的肿痕与刀片划过的狰狞。我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吹在她没有表情的脸颊上。
“谁伤的你?”
“他。”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她突然从背后抱住我,我挣脱了她,她像一个破碎的娃娃被我推倒在洒满烟蒂的地板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寒寒的狼狈。
有一瞬间的意识,我觉得她是个心理病人。
四
此后我有一个月没有再见到寒寒。一个月后她联系了我,我们见面,她告诉我她去了拉萨,她原本白皙的皮肤已经因为高原的天气吹得发黄,我忍不住摸上去,干燥得像蛇皮。她给我看她拍的所有风景,给我讲一路遇到的人世美好。
她就像个天使,不染纤尘的纯净,我想我真的爱上了她。
我问她是一个人去的吗,因为除了她的自拍我没有看到她与谁的合影。她却笑着说,不,还有他。说完她扔掉手头的烟,突然拉着我的手,无比认真地对我说:“跟我一起去死吧。”语气轻柔得像初见时对我说“给我一支烟吧”那般。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对她说:“好。”
她笑了,却没有再说话。
五
立冬这天,我收到寒寒自杀的消息,我与她的母亲一起整理她的房间,我才知道寒寒的父母早已离婚。我在她手机里看到一个备注爱人的号码。拨过去却是空号。
她是用剃须刀片割腕而死的。
我和寒寒相识半年。彼此无关痛痒地来往着。我才发现我对她的生活竟一无所知。我对寒寒的母亲说起她的爱人,对方却是平静的叹息。
寒寒是个精神病患者。治疗很久却不得痊愈。世界上并没有那个爱人的存在。就连她最后的自杀都在她母亲的意料之中。
她母亲走后,我一个人在寒寒的空房间里坐了半天,抽了一盒她经常抽的“秘密花园”。
六
只有我知道寒寒不是自杀,就像她用来自杀的男士剃须刀,却没有人怀疑它为何存在。
我突然想起一个画面,关于我开头的描述。它是真实存在的。那个男人也是真实存在的。他就是我。
寒寒是一个病人,这个世界上正常的人都这么认为。我是这个世界不正常的人,我知道寒寒不是病人,她有一个秘密花园,有一个关于爱人的故事。
我摸着自己起茧的掌纹,看着镜子里那双剑眉,哑然失笑,想起那天晚上,我吻着寒寒熟睡的面庞,将剃须刀片划过她脉搏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