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子年轻气盛,有其父之风,一贯说话直接,执法无情,得罪了不少人,但有黑夫庇护,从军一年多来,职位越做越高。
眼下,批判完秦昭王言行不一后,恢又开始批判秦始皇了。
“始皇帝亦然,他赦免赵高死罪时,怎不记得自己要做守法之君?依我看,秦之诸君,嘴上要遵纪守法,实则是只许自己放火,不准他人点灯,百姓官吏务必守法,动辄严刑伺候,君王皇帝却带头乱法,反正无人追究,一旦有下臣上谏,也会落得远徙流放的下场。”
对父亲的遭遇,恢是有怨气的,父亲那篇上书,黑夫曾人暗暗抄录原文带回南郡,交予恢,所以恢记得父亲喜在里面秉承的态度:
“君主作为法政的源头,就像测量时刻的标杆,吏民,就像这标杆的影子,标杆正直,那么影子也正直,标杆若歪,影子也歪了!”
他认为,天下之事败坏,正是源于标杆的歪斜,幸好有武忠侯毅然起兵,拨乱反正!
一通批驳后,恢又指着上林苑道:
“譬如这广袤苑囿,无数宫室,终日驰骋猎苑,不光君王耗费精力,还要消耗库府钱财,对天下百姓没有任何好处,不过是让天子一人独乐罢了,要我说,往后就该将上林开放,使百姓来自行耕作!不出十年,便能得一万户富县!”
李于摇头:“如此一来,猎苑岂不是全没了,天子威仪何在?谁又能做到无私无欲?”
恢道:“武忠侯便没有私欲,一心为公!”
李于才不相信,他笃定,等进了咸阳,得了富贵后,黑夫的狐狸尾巴就要露出来了。
“其骄奢,其暴虐,其贪恋权势,说不定更胜于始皇帝。”
一行人在宜春苑休憩一夜,在行宫外扎营,不得擅入,军汉们只能远远看着如花似玉的宫女流口水。
“光这宜春苑的宫女,就有数百,每夜一人,也得一年,始皇帝果然是与凡人不同,真厉害!”
“汝等不听那李于说了么,阿房宫的宫女,十倍于此,皇帝得临幸十年才轮得完啊!”
众士卒最后纷纷点头,达成了一致:
“难怪始皇帝累死了!”
然后便是艳羡不已:“累死也值啊!”
不过因恢严格约束,众人也未敢冒犯,按捺下他们心里痒痒的,除了军法外,还有黑夫在蓝田承诺大家的一句话:
“待到打下咸阳城,北伐成了功,单身的士卒,一人一个小宫女!”
……
同一天,黑夫尚不知望夷之变,胡亥之亡,已率大军至灞上(西安灞桥区)。
黑夫记得,十多年前自己从蓝田至灞上,是连绵不断,鸡犬相闻的数十个富庶里闾,可现如今,经过一场内战后,却显得有些凋敝——男丁悉数征发入伍,老弱妇孺躲在屋舍里不敢出来,他们尚不知楚人已入关的消息,对这支来自南方的军队依然心存疑虑。
未变的,则是灞桥之景,此桥长达百步,桥头有高耸的华表,桥上每个石墩都雕刻着各种瑞兽,遥望对岸,则见筑堤五里,栽柳万株,好不壮观。
站在这儿,东可遥遥望见四十里外的骊山,西北过了轵道,隔着渭水,则是八十里开外的咸阳城。
黑夫本欲直赴咸阳,但在灞桥,却为一人所拦。
拦他的是灞上乡啬夫,一个三十出头的小吏,在黑夫征当地乡寺歇脚,唤官吏来拜见时,拱手作揖道:“武忠侯欲直赴咸阳?”
黑夫理所当然地说道:“楚人已至西河,吾自当速至咸阳,封府库,存典籍,抚群吏,安百姓,以卫国都。”
小吏一笑:“楚人哪有那么快,更何况,这些事,文武之吏可代劳也,但有一件事,非君侯亲为不可!”
“何事?”
小吏道:“君侯口口声声说自己奉遗诏北伐靖难,今北伐将成,却过骊山而不入,可乎?”
一语惊醒,虽然嘴上天天说,但打心里,黑夫都快把这谎话给忘了,眼下差点露馅,萧何、陈平、随何、陆贾都不在身边,没什么智囊谋主,所以黑夫疏忽了……
黑夫肃然起敬,起身问那小吏:“敢问君如何称呼?”
“小人韩胜,旁人常唤我韩生。”
韩生见黑夫礼贤下士,进而谏道:
“更何况,咸阳之民产业在焉,只要君侯不倒行逆施,自不愿生乱,缓缓安抚即可。”
“但那骊山尚有刑徒数十万,却巴不得乘乱脱身。如若骊山生变,无君侯亲自弹压,恐将酿成两年前阿房刑徒之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