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此处,李先生望着西蒙斯教授,满是企盼:“内森,信我毁了。那时候不敢留下来,也怕你外婆看到伤心。但我都记下来了,这也是我悔恨一辈子的事。”
“在美国,我问你妈妈,她不让我说。她骂我,说我这一辈子就是把身边的人毁了。”
“舅公,她自己不愿意认。她这么多年,就想着瞒我这事。她不说,难道我不会去查?可是她不说,这个就是我们之间的疙瘩,越来越解不开。”
“内森,我自己的身体,我也明白。我到这个岁数,在医院里还能住多久?你们帮我找纸笔,我写下来。内森你别怪你妈妈。她一直都爱着你爸。”
信虽是不长,可李先生却是花了将近半天的时间才写了出来。
“舅舅:
内森哥到底是走了。他做成了用药过量的样子,为着我们能得着保险金,可我知道一定是他自己决定去的。我没哭。不是因为不爱他,我一直爱着他,爱得很深。没哭是因为我并不恨他,我没这权利。而且我还是应该感谢他的,给了我这几年能够爱抚他的时光,给了我能够继续爱着的儿子。
其实如果43年时他去了,对于所有人都简单。那将是一个多么凄美的爱情故事,而我也会在轰轰烈烈地爱过一场之后毫无负担地走入新的生活。可那只有童话和小说中才有。在现实中爱就有爱的负担,爱让我们都变得脆弱。
回美国后,内森哥总是念叨着在中国的日子,念叨着想回去,就像着了魔一样。我问他后悔不后悔,去了中国,没有追到自己心爱的白莎姐,身体残废了,还娶了一个成天闹着没完的长不大的姑娘。直到最后他都说不会后悔。
说真的,舅舅,这几天我时常在想,也许内森哥是因为太爱我们了,所以才决定走了。这些年他身体上的伤痛让他有时真的难以控制自己,再加上美国现在的环境,他真的太不顺了。他怕这会最终毁了我们,最终让我们心中的那曾经的爱一点都剩不下。
我想以后我也不会再写信了,至少会有很长一段。说到底,内森哥是被中国给毁了。我不想孩子也走上这条路。朋友们说混血的孩子小时候会像美国那一半,长大了就会越来越像中国那一半。我还是盼他像个美国孩子一样长大。
妈妈那里,就继续瞒下去吧。”
西蒙斯教授看完信,当晚便和美国联系。李先生的病情他告诉了自己的妈妈,也告诉了在波士顿的白伊。两位老人虽是与李先生情谊各异,听着这情形,却是约了一起要回来看看。这边梅主席通过省里的外办去电驻美领馆,为签证加急,两位老夫人十天后便来到了自贡。
那几日李先生该是因为盼望着这重逢,精神一直很好,胃口也几近恢复以往。见着他病情好转,众人自是高兴,可自然规律和医学诊断却是难以扭转。三五天后,李先生的病情却是直转急下,身上隔一天便多一根管子,醒着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七月下旬的一天,李先生从昏睡中醒来,我过去看他,却觉着这一天他的眼神不同,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神采。果如我所料,他让陈阿姨把病床摇起来,就叫我到床边。
“我想起来一件事,”他缓缓地问道,“你家的那块盐晶带在身边吗?”
“放在招待所了,”我答道,“您想看看?那我明天带过来。”
李先生缓缓地点点头,眼神中却似是还有更多的企盼。我思量片刻,改口说道:“我现在回去取一下,可能要一个小时。”
“我等你。”
带着李先生那三个字,我火速往返。原本李先生只是让我去拿盐晶,可自己心里却还有一事,又多揣上了一张照片。这一路奔跑,心里一直揪着,生怕自己耽误了重要的事。
见我气喘吁吁地回来,他让我先喝水休息,自己便拿着那盐晶左右审看。陈阿姨怕他看不清,还从护士那里借了放大镜来。
如此看过半晌,李先生便请陈阿姨回去休息。
“这阵子没顾得上给你讲故事了。”
我忙着摇头,劝他道:“您多休息。身体好了,再给我讲。”
“没那么多时间了,”他见我难过,只摆摆手,接着说道:“趁着还明白,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此前我正巧梳理了李先生的口述,自是有一些细节需要核对。如此交谈了一个小时,手头的笔记也记了几页,心里的问题却是越来越沉。我见他已微露倦意,知道时间或许真的不多,便再不多想,拿出那张照片,放在他面前。
“这是我在哈佛认识的一个同学。您看看?”
拿着相片端详几刻,他喃喃道:“这身旗袍做得很好,以前就是这样的。”
“她是台湾去的,姓林。”我轻声道,“我在重庆那几天,和她通过话。她说自己父亲好像就是生在重庆。我就说帮她查一查。”
“那天晚上我和她通电话,忽然觉着……”
我话未说完,却是见着李先生平静地把相片放下。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首诗—还记着那句话吗?你自己的,你要自己去找。如果需要帮忙,内森,还有这边的梅主席肯定能帮你。”
他顿了顿,见我仍不太明白,接着解释道:“我的故事呢,也快讲完了。不过有些事,我要是不说,你明白不了,终究是个遗憾。”
我见他心意已决,便收了心,坐下来静听他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