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清末至辛亥革命四川自流井
自流井的电报局是宣统元年设立的,电线架到内江,再从那里连到成都。爹这一路过去,沿途每天必定是一次电报,管家去电报局收了,便跟我说上一声。到了旧历七月十二,管家说这天的电报是从成都发过来的,我听了便也稍稍放下心来。
按照爹原先的安排,家里上下该是一切如常。可爹怕是也没料到,在无声中,恐慌和谣言传得比电报似是还要快。爹刚走的第二天,孃孃便慌张地叫我过去,说是外面传着荣县、叙府都有革命党作乱,官府也管不住,说不准成都也撑不了几天。孃孃此时慌张,也没什么主意,只是催着管家往成都发电报,派人打探。
如此挨过七月十三,管家说电报仍是如常。电报局里接了朝廷的旨意,一切与铁路有关的电报皆不与拍发,因此父亲也就只说了一切安好,不日返乡几个字。听了这消息,我心里终于稍安。
那边孃孃的堂兄也到了。这位“文舅”,虽不是至亲,毕竟是长辈,总不能冷落。中元节前一天,父亲电报上说一切皆如往年,不可疏漏,管家便安排了一应祭祀,由我代父亲主祭,然后一家人去往釜溪河放灯,倒也确如往年一般无异。
可这安宁竟是如此稍纵即逝。七月十六,管家直到掌灯时分才从镇上回来。此时我正陪孃孃和文舅吃饭,管家只能支吾一声说是井上事情耽误了。我自然心焦,三口并作两口把饭吃完,便跑回自己屋里等着。
没过几时,便听着院子里脚步声传来。我也未及多想,跑出门去。“管家”那一声在舌尖就要喊出去,可硬是让我忍住,那一刻我已听出细碎的声音并非是管家的脚步。
“友然啊,”孃孃脸上的神情叫人难以捉摸。
“有老爷的消息吗?”她试探地问着。
我心里记着父亲的嘱咐,摇摇头,脚下也退了一步,而孃孃也随着这一步进了我屋。
“唉,”她长长地叹了一声,听起来倒真是动情,“友然,你说说,老爷这是为那桩啊。外面不太平,还赶着往成都去。”
她见我不作声,便压低了声音,接着说道:“友然,你要是知道什么,可不能瞒着孃孃。你文舅说现在四下都是罢市、抗粮,都是革命党造反,连咱们自流井的铺子都关了。”
“爹去咨议局开会,不会有事的。”我故作镇定地说道。
“啊呀,友然,你是真不知道还是糊弄孃孃啊!”她提高了声调,不屑地说道:“你文舅说了,朝廷下了令,官兵这就要从下江打过来,到时候跟着闹保路的都得下大狱。”
此时我虽年幼,可孃孃这话的轻重我还是懂得,再加上这一天的消息管家还未送到,自然心里七上八下。可父亲说得明白,我也就只能继续沉默。
“哎呦,友然你倒是说句话!”孃孃有些不耐烦地埋怨道,“现在家里又没得男人,我找自家堂哥来商量,可人家毕竟是外人。你赶紧劝老爷回来,再晚可就说不准想回也回不来了。”
她如此着急,也叫我更是为难,只觉着眼泪快要流了出来,忙着转过身,不再去看她。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办法,我怕是再说几句就真的要哭出来。
可巧这时管家来我这里,算是帮我解了围。孃孃说不准也看出了管家和我之间有什么事避开她,鼻子中哼了一声,甩下句话:“我就是个女人,又没个正经名分。我这是操个啥子心,只是到日后要是出了事,可别怪我没说。”
我听着身后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吁了口气,转过身。可只是一瞥,我的心便缩紧了。老管家尽力保持镇定,想来也是怕我担心,可他那凝重又有些迟疑的神情已是一览无余了。
他嘴张了、闭了,话似是哽在喉中,憋了几刻,才说道:“少爷,您先别担心。今天老爷没来电报。不过,电报局说今天成都一封电报也没拍过来,说不准是电线又断了。”
“少爷,您一定记着老爷的嘱咐,”老管家郑重地说道,“当着别人的面可不能哭。”
听他这么说,我才觉出方才自己到底还是没忍住。我忙着把眼泪擦了,问起管家电报局的详情。
“今天也真是怪。前几日电报都是申时到的,可今天我等到了酉时二刻,还是没得,心里也慌了。左右一看,嘿,等着的还不只我一个。过去一问,都是说本该有成都的电报,可都没有到。此时那电报局也快关了,大家等得急了,就去问。那电报局里的几个人一核对,说是自从未时之后就没再见过省城来的电报,而往日里,一个时辰总是会有十几封的。”
“后来有个管事的出来,见我们也都等得焦心,便试着往成都的电报局发个消息。这洋人的电报,我是不懂。只听他们说,这电报局之间发个信儿,那就跟电闪一般快,再回过来,那该是一眨眼的功夫。我们都围在那儿,可那滴滴答的机器硬是一声不吭。”
“他们来回摆弄那机器,内江、叙府、泸州,重庆都试了,快的真是一眨眼,就算重庆慢些,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就有回信了。少爷您说怪不怪,不光是咱们自流井,周边各府各县都没见着成都的电报。这局里管事的先生就说,必定是成都的线断了。这等状况以前便是在断线时遇见过。我又问他几时能修好,他说如今无论是朝廷军令还是盐商买卖,都是电报往来。断线那就是大事,怎么一日也该修好了。”
管家说是第二日一大早再去电报局。若是线修好了,压下的电报一早即到。临出门,他又折返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少爷,我看这幺妹的堂舅是来者不善。”
“今早我出门,他跟我说想去井上看看。其实原本让他去看看倒也无妨,我只是觉着他不守客道,又怕他到井上传些个要打仗的话,搅得众人不安,就回了他。可我就担心,我这儿不成,他说不准打少爷您的主意。您可千万记着老爷的嘱咐,咱们自己不乱,银子放在洋人那儿不动。”
第二天仍是到了掌灯的时分,管家回来,那神情不用他说话,我也看了出来。成都依然是联系不上,依然是不但没有父亲的电报,也没有任何电报从成都出来。如此状况,据说富荣两县的县衙也开始惶惑,不知省城出了什么大事。
成都出事的消息是再转天传到自流井的。最先得着信儿的,倒还是文舅。未时不到,我就听着前院一阵嘈杂,尖锐哀嚎由远及近。
“友然,友然,”孃孃由文舅搀着,踉踉跄跄地闯进屋来。
“友然啊,出大事了!”孃孃双手拍腿,又是几声哀嚎,然后便是断断续续的央求:“哥啊,你给友然说,这可怎么好啊!”
文舅倒还是镇定,见我站着,就挥挥手,示意我坐下听。他弯下身,把声音压低到勉强可闻:“成都出大事了。赵制军把城给封了,保路同志会的、咨议局的人都给抓了。那还有不服输的革命党,要进督院劫人,都让乱枪给打死了。”
“爹该是没事的。”我强作镇定地说道。
“没事,啷个没事啊!”文舅拖长了声音,手在空中划着圈子:“全给抓了—蒲殿俊、罗纶、颜楷、张澜。你爹不就是和他们整天在一起的,那还有不被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