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形似蛇颈龙的水中巨兽,背上载着七八位乘客,悠然从容地穿梭在黯淡的地下水道,湍急的流水在其身下化为温顺的仆从,激烈的暗潮或漩涡一旦撞上这巨大的身体,便如同撞上了一堵坚不可摧的城墙般,瞬间裂散为漫天水珠飞溅而过,打湿了乘客的脸颊或发丝。
水道的上方并不像甬道那样,是加固密封过的花岗岩天花板,而是纯天然的岩壁,因此崎岖不平,常有险隘或陡峭之处。这时,名为格尔涅的阿尔卡涅便会展现他高超的泅水技巧,或是小幅度的倾斜身体调转方向,或是随意地摆动形如鱼鳍的扁平前肢平稳加速,利用这些寻常人根本不会注意到的细微动作,便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头顶横生的岩壁或垂落的石柱,并且不会让背上的乘客有任何颠簸的感觉,仿佛他们不是在暗潮涌动的河流中穿梭,而是在一望无际的平坦地面上前进。
“这种操控水流的技巧非常高明。”
来自陆间海地区的海栖公主萝乐娜殿下权威认证道:“并不是以魔力干涉水的流动,而是在掌握了水的流向、流速、偏转力等各种信息的前提下,让身体的动作随着水流的变化而自然变化,从而达到浑然一体的效果,换句话说,不是让河流带动自己前进,而是跟随河流一同前进。这种技巧,除了对身体的协调能力有极为苛刻的要求外,还需要使用者对自身所处的水域有非常深入的了解才行,即便是在我们镜精灵一族中,也很少有人能够掌握呢。”
说完,她还煞有介事地称赞了一句:“不愧是有着‘水上摆渡者’之称的阿尔卡涅一族,格尔涅阁下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若是其他种族,被人直言“你是个很优秀的船夫”,估计就当场翻脸了,但对阿尔卡涅一族来说,这确实是最溢美的褒奖,因此,格尔涅毫不犹豫地收下了这个评价,甚至很给面子地笑了两声,虽然语气听起来还是那么冷淡轻蔑就是了:“呵呵,能够得到镜之精灵的称赞,实在是我的荣幸。不过我倒是很好奇,向来只居住在深海的镜精灵,为何会来到地面上呢?何况我从你身上可看不到半点镜精灵的特征,若不是气息有些紊乱,恐怕我会以为你是个纯血的人类。呵,真是有趣的家伙。”
“哈哈哈,这个嘛,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就是了,暂时不方便透露。”萝乐娜用很自然的语气敷衍过去:“对淑女追根究底可不是一位绅士应该做的事情哦,还是说格尔涅阁下与林格是同一类人呢?”
关我什么事?
无辜躺枪的林格看了萝乐娜一眼,后者心虚般移开了视线,假装若无其事地看风景,这种反应,与日常闯祸后的某人简直神似。
“哼。”
格尔涅并非那种被人委婉拒绝后还要死皮赖脸问下去的性格,因此对于萝乐娜的敷衍之词,亦只是冷哼一声便作罢了。说到底,在阿尔卡涅一族的传统中,他们是水上摆渡之兽,是将生者从此岸引向彼岸的渡船,只需遵循自己的使命行事就好,至于船上的客人们到底是什么来历、有什么目的,则不是他们需要关心的事情。
若非教团联合将阿尔卡涅一族也列入了追杀范围之内,说不定这些一心摆渡的巨兽连他们的成员都敢接送呢?他们的传统是如此苛刻,绝不允许任何人造之物侵占自己的权力,但又是如此宽厚,对每一个需要前往彼岸的人都一视同仁,或许这也贴合了世人对水的印象吧:滋润生命之物,同时也是带来灾害之物。
“格尔涅阁下,”依旧站在最前方,手持烛台作为引路明灯的潘克拉斯老人忽然开口问道,“最近,伦威廷的地底有什么新的情况么?”
“新情况?你指的是什么?”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水中巨兽的脸上咧开了一个冷酷的弧度:“是指国王站的小老鼠们与圣皮尔斯站的大蝙蝠们为了争夺地盘大打出手却被守夜人一网打尽的愚蠢和贪婪?还是指市政府第一百三十八次开展的清扫地底人行动最终依旧宣告失败,三百八十名矿工、一百二十名掘井工人与二十二个地铁站乘务人员陪他们做了三个月无用之功的滑稽戏剧?这城市的地下每时每刻都有新的情况正在发生,若你不描述得更准确些,噢,我的老朋友,潘克拉斯,你希望我给你怎样的回答呢?”
湍急的河水被庞大的躯体分开,向着两侧涌流而去,急促的水声在幽暗深邃的地下岩窟中显得死寂而又寥远。巨兽背上的外乡人们听着他的回答,才发现伦威廷的地下世界原来如此精彩,不仅有异类,还有所谓的地底人存在。
“那是什么都市传说吗?”爱丽丝好奇发问,但没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只有在进入城市之前已经读过一本《旧伦都传记》的林格知道,所谓的地底人,并不是那些奇幻探险小说中常出现的生活在地下世界的人类,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特文化与生态。实际上,他们也是伦威廷人,只不过在漫长的岁月中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战乱、饥荒、火灾、失业、破产、躲避警察、逃离现实——而主动进入这座城市复杂的地下系统生活的人,当局称他们为“黑暗中的隐患分子”,地上人则轻蔑地称之为“地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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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伦都传记》有一个章节如此记载:“……戏剧化的一幕,这里的灯比地上的太阳还要明亮,但是有股发霉的臭味。我看到了过去时代留下的公共墓穴,一排排墓坑里原本的居民四分五裂,现在生活着小偷、诈骗犯人、走投无路的女人、不穿衣服的小孩、以及来这里淘死人玩意儿的鬣狗,本地人称他们为淘客……”
“本地人”这个词仿佛让他们形成了属于自己的群体概念,因此这些人虽然生活在昏暗的地底,却拒绝回到地面。统治者认为这是一种不安分的表现,并且认为长期生活在地下世界的人可能会催生蔑视权威与反传统的意识,因此屡次对这些顽固的地下聚居点进行突袭,想要以强制手段将他们带回地面生活。但正如格尔涅刚才所说,他们的尝试直到第一百三十八次行动,依旧是失败的。
“伦威廷之下还是伦威廷”,年轻人对这句话有了更深的了解,它不仅是遗迹,还是人类;不仅是人类,还是异类;不仅是生物,还是一种生态。
坐落于这一种种生态之上的唯一一座城市,便是所谓的“万城之城”。
潘克拉斯轻轻摇头:“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在兰德尔站到流氓巷的这段区域,先史遗产研究所的发掘工作已经停止了吗?我最近没怎么听到他们的消息。”
“原来你说的是这件事,那刚才得更直白一点才对。”格尔涅微微低头,避开了头顶垂落的一根岩柱,随口道:“他们在那片区域挖了整整三年半的时候,起重机与掘土机的声音吵得附近的异类惊惶不安,也让我有点睡不着觉。好在一周前总算停下来了,或许已经挖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老朋友潘克拉斯,你对伦威廷的地下最为了解,你觉得他们在寻找什么呢?”
潘克拉斯眉头紧蹙,没有回答。
先史遗产研究所?发掘工作?三年半?
一个个关键词听得众人好奇不已,有心提问,但老人似乎没空回答,而格尔涅又不像是乐意回答的样子,因此只能暂且把疑惑压在心底,等以后有机会再来询问了。
这之后一路无话,除去水流、暗潮与漩涡的声音外,再没有其他动静。他们沿着这条河道前进,中间出现过许多次支流和岔道,全都是由格尔涅来选择路线的,一开始众人还有心情记下他选的是哪一条道路,但逐渐的便失去了耐心——因为实在太密集了,光是拐弯就有好几十次,记忆力再好的人也会被这种错综复杂的路线搞得晕头转向。
伦威廷的地下系统就像一张庞大的网络,并且更像一头还活着的巨兽,每年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扩张,足够让那些自认为很了解它的人第二次来的时候瞠目结舌,以为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而像林格这些外来人,若是随意踏入其中,不慎迷路,恐怕到老死时都无法找到离开的道路吧。
大约一个小时后,河道变得宽敞起来,河流也变得平缓了许多。格尔涅逐渐放慢速度,最终停在了另一个地下渡口的木制栈桥边,这个渡口看起来比之前的摆渡小站要大一圈,搭建着一些破旧的摊位和简陋的棚屋,虽然没有人在,但栈桥边与墙壁上的火把依旧熊熊燃烧,照亮了楼梯口的木牌上面的文字——
橡树小站,往上抵达七星盘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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