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达鲁夫抬起头,目光透过高而狭窄的窗户,看到了弥漫不散的白雾。他微微皱眉,不知道是否错觉,总觉得自己刚才似乎听到了一个很古怪的少女声,充满了机械与冷漠的风格,简直不似人类能够发出来的声音,所述说的也都是些光怪陆离、让人逻辑混乱的语言。
想必,的确是自己的错觉吧。
据说,人在下定决心去做某件事情之后,便会听到许多原本听不到的声音,有时是来自命运的启示,称为天启;有时则是来自梦中的呓语,被称为梦启。凡人中的占卜大师信以为真,并以此预言人世和社会的未来,可冈达鲁夫实际上并不相信这些,他唯独相信的是,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冈达鲁夫。”
一声粗鲁的交唤打断了这头自拥有记忆以来便不断进行着抗争与失败的老狼,令他略微回神,收起视线,重新将目光定格在高台下的人群中。狄梵斯家族的雅各布·堂正用不耐烦的语气说道:“不要玩弄这种毫无意义的谜语,告诉我,代价是什么。”
“如果我想要从女伯爵阁下那里获得永生,代价、到底是什么?”
他一字一句地问道,锐利的金色竖童中流露出几分志在必得的觉悟,唯独到此时才像个真正的狄梵斯狮人,而非只会夹着尾巴逃跑的小猫咪。这头老狮人的寿命已所剩无几,体内的血液和骨骼正在衰败,每天睁眼醒来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力量的流逝,自然比其他人更迫切地追求着名为永生的奇迹。
“很简单。”冈达鲁夫咧嘴一笑:“如果我说要把教团联合从这座半岛、乃至从塔古奥荒野上驱逐出去呢?”
“那你一定是疯了。”
伯雷法冷冷道:“我们的确很想获得永生的力量,但这代价却是叫我们去死,你不觉得这有点本末倒置么,冈达鲁夫?”
看其他异类脸上的表情,大体是同样的想法。
聚集于此的异类首领们,大部分是家族与族群中的长者,亲身经历过一个世纪前的黑暗清洗时代,也亲眼见证过教团联合的部队是如何残酷地屠戮自己的手足,令诗琪莉亚半岛血流成河。在他们惨痛的记忆中,对抗教团联合,那与自寻死路没什么区别。
“看起来你们已被击垮了骨气、粉碎了信心,如此软弱的态度,怎敢自称为神血的后裔?”冈达鲁夫语气从容地说道:“何况,莫非你们心中不曾有类似的念头么?眼睁睁看着自己昔日的城市被人类占领、连自己的姓氏都被一群奴仆窃取,不曾有过丝毫的愤怒与痛恨么?若是如此,伯雷法,你为何要与凄雨港内的瓦伦希尔德家族暗中联络,乃至将人手安插到断罪圣堂的档桉库中呢?仅是因为你也觊觎着永生之牙的档桉?这说不通吧?”
伯雷法面色微变,他自以为隐蔽的行动竟全都暴露在了冈达鲁夫的眼皮子底下。
但他并不是唯一一个。
“雅各布,金鬃狮人的势力正在翠血城的‘雄狮党’中死灰复燃,莫非你全不知情?劳伦斯,你暗中拉拢了法尔坎迪亚城市政府超过三分之一的高级官员,难道仅是为了方便你那门利益微薄的违禁药物走私行当?还有你,帕特里克,我听说亚美尼斯家族的造船厂中有你的股份,你要那么多蒸汽铁甲舰做什么,远征东大陆么?”
他一一点名,视线在这些人的脸上停留又扫过,喉咙间发出低沉的笑声:“看啊,你们本来就有类似的想法,而我,我不过是为你们那些不敢付诸实践的想法提供了一个充足的理由而已——想要永生么?那就干掉教团联合,除此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变得阴森可怕,语气也冷如寒霜:“我需要提醒诸位的是,只要教团联合还存在一天,他们就不会允许岛上多出那么多永生的异类。若非如此,关于永生之牙的档桉,何以被那位冷酷傲慢的大审判长阁下亲自记录入库呢?”
换而言之,如果不解决这个麻烦,就算你们现在得到了永生,日后也必将陷入被教团联合追杀的、永无止境的噩梦之中。获得了永生却被迫流浪,被迫抛弃那些融入人类社会后已经习以为常的奢侈享受:美味的食物、奢华的住所、高雅的舞台剧与音乐会……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吗?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审判教廷的部队,现在已经深入沼泽了。”他随口说出了一个惊悚的事实,顿时在正厅内引起轩然大波,质问与争吵的声音犹如一锅煮沸的开水,立刻在空气中燃起了焦灼的气氛。
“安静。”
冈达鲁夫冷然的声音极具穿透力,盖过了正厅内的喧嚣,他看着这些惊慌失措的同类,眼中明显有轻蔑与不屑:“你们迟钝得尤甚于冬天的树栖灵,是什么让你们觉得教团联合是那种被人袭击了总部、夺取了重要档桉后会忍气吞声的怯懦之辈?他们会反击、会找到福洛泽古堡的位置,会对白银之月发起攻势,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明知危险的前提下仍来参加此次聚会是证明你们对永生的渴望多么强烈,然而一无所知的前提下来到此处,我只能说你们的愚蠢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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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尖酸刻薄的话语令颇多人露出不忿的表情,但冈达鲁夫没时间理会他们的感受,冷漠地丢下一句话:“秩序天平中最强的大审判长与他们最恐怖的战争兵器绯夜门忒号,据我所知,此刻都不在墨托许境内。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或许也是最后的机会。”
“战斗的讯号已不遥远,诸位,是联合在一起,重现我们昔日于墨托许的荣光,光荣地饮下永生的血液,还是狼狈而逃,犹如丧家之犬……请自行抉择吧。”
说罢,他转身朝高台后的过道走去,他走之后,正厅内爆发出一股较之前更为喧闹嘈杂的争论声,几乎要掀开城堡的穹顶,摧垮每一块古老的石砖。
冈达鲁夫将这些令人心烦意燥的弱者的吠叫抛至身后,从过道离开,来到了一条露天的走廊里,这里的视野极佳,既能俯瞰括亚圆弧的全景,亦能抬头览观无尽的夜色——比如那轮迷雾中影影绰绰、巨大恐怖的血红色满月。
狼人的脸上头一次浮现出讶异的表情,因为他从没有见过如此诡异的月亮,它的颜色像血那般殷红,又如火焰般熊熊燃烧,其表面布满了蠕动的恐怖和淌落的污秽。更奇特的是,它竟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时隐时亮,隐没时如镜中潜伏的水月,明亮时则似黄铜灯泡周围的一圈惨澹光晕,更像是人为创造的产物,而非自然的天象。
可是,谁能够创造出月亮呢?
“这是怎么回事,林萨斯?”
他问走廊上静默而立的另一名狼人。
沉默寡言的林萨斯站在走廊的边缘,身体表面沐浴了一层血红色的月光,那些银白色的毛发末端仿佛也抹上了妖艳的血红,看起来像是刚从一个浴血的战场中归来。他缓缓摇头,回道:“我不清楚,几分钟前,这轮血月突然出现,带来了这些诡异的月光。不过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变化。”
“是么。”
冈达鲁夫慢慢地走到开阔处,和林萨斯一样沐浴在血红的月华之中,他抬头静静凝视着夜空上那轮妖异的满月,忽然嘴角咧开了一个怀念的笑容:“你知道吗,林萨斯,我认为这是个好兆头,预示着我们的事业将会有一个完美的开始,因为它让我想起了……沃尔夫冈。”
白银之月的另一位首领,“崩毁的狂月”林萨斯闻言沉默。
沃尔夫冈,半个世纪前,为争夺“永生之牙”而与银眼女伯爵同归于尽的狼人,同时,也是冈达鲁夫的兄弟,他的称号便是“渴饮的血月”,与眼前的场景十分吻合。
半晌后,他才开口,低声回应:“是的,我也这么认为。”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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