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风便略略将当日在义学里的事说了。
竣熙道:“这可真是有趣,原来他们还通晓兵法,有投笔从戎之志。但倘若他们还是潜心研究兵书战策,那朝廷可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这些新的政令了。算来程大人还有教导之功。”
程亦风连忙摇手:“当日劝服众士子的是臧天任大学士,程某不过是碰巧路过为朋友帮了几句腔而已。”他说时,心念又一动:臧兄亦有壮志,何不乘此向太子推荐?因道:“要说到臧大学士,对税制、吏制也颇有见地,太子若要变法,臧大学士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竣熙跟臧天任并不熟悉,只知道是程亦风的好友,最亲近的交往也不过是年初赋迎春花诗的那一回。不过,他现在方看了风雷社士子的奏章,对新法充满了好奇与兴奋,一听到“对税制、吏制也颇有见地”,立刻就道:“那敢情好。咱们去见了风雷社的士子,然后再招臧大学士进宫来,看看这事究竟要怎么办!”
二人一行说,一行走,没多久,太监就把轿子抬了来,程亦风和竣熙各自上轿,出宫往顺天府。
一路上程亦风少不得又把那奏章细细看了一回愈看愈觉得这帮年轻人不简单,有些建议实在是精妙万分——
比方“学田法”就建议朝廷在丈量地方土地的基础上,将没收充工的土地奖励给各地兴办义塾之人,义塾可募人耕种,所出勿须交税,田租尽为办学之用。
又比如“商办漕运法”,建议朝廷向全国征询货运行承办漕运,观其实力,比其信誉,再较之以价格,决定何人承办当年漕运。此举,旨在杜绝漕运官吏贪污,以及避免沿途与朝廷交恶之山贼水匪劫持官粮——须知那镳局和转运行为生意之故,早和一些山野草莽拉上了关系,缴纳了买路钱,运输之时,土匪听到此行镳号,即自动放行。又为避免一家商号垄断,天长日久滋生*,商家承办朝廷漕运只得三年,三年之后必须各家重新上报朝廷,再次择优取用。这一条建议就属于程亦风想也未想到的。他素知漕运是户部贪官眼睛盯紧不放的肥肉,但若叫他提改进之法,那只有狠抓贪污而已。似这样商办漕运,可就巧妙得多了——朝廷直接将每年运输的银子拿去交给信誉好又出价低的商家,便大大减少了户部插手的机会。而且,朝廷所出之银有定数,商家接朝廷的差事,为的多是名声,不过亦不肯折本,所以重金贿赂官员未免得不偿失,这便又减少了贪污的可能。如果再加上监察御史好生监督,以后这漕运恐怕能清廉好一阵子了!
还有些提议,如“官买法”和“官卖法”,程亦风也看得一知半解。想了一会没想通,暗道:还是去请教这些士子吧。
正思念间,便已经到了顺天府了。
府尹慌得手足无措,连忙引路到大牢,那风雷社的一群士子还未除下化妆呢,都是丑怪模样。他们都认得程亦风,见他来到,就有人道:“看,我说程大人自会搭救我们的吧!”
程亦风赶忙清了清嗓子:“这是当朝太子殿下,欣赏诸位的才华,特地来见你们的。”
众士子都是一惊,而竣熙已先迎了上去,一矮身钻进了牢房里,道:“各位写的变法奏章实在是字字珠玑,竣熙看得夜不能寐,真有相见恨晚之感。国家之兴亡恐怕就在这新法之上,各位都是我楚国未来的大功臣,请先受竣熙一拜!”说时,竟真的要躬身行礼。
诸位士子赶紧来拦:“太子殿下,这可使不得。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等也只是做了份内的事而已。”
竣熙也不顾还身在牢房之中,随便找了张茅草铺就坐了下来,道:“诸位快把你们这变法的设想详详细细地给我讲一回,我早都等不及了!”
众士子皆称“是”。为首那假扮独眼的,自我介绍说叫“高齐”先来说道:“奏章是草民执笔的。草民先来跟太子说个大概。”因讲:“草民等以为,眼下国之忧患有三:一,乃北方樾寇之威胁,二,乃朝廷官员之冗余,三,乃地方百姓之贫困。草民等原想,樾寇威胁乃的重中之重,应当先除外患,再图富强,是以弃圣人之书于不顾,研习兵法以求克制外敌。幸那日得程大人一语点醒迷津,我等方知本末倒置矣。若要攘外,必先安内,若要强兵,不可不富国,若我楚国百姓富裕加之兵强马壮,区区樾国蛮夷何足为惧?”
竣熙道:“樾寇猖狂,我楚人也不是任人欺侮之辈,总有程大人和各位将军守卫疆土。官员冗余这点,我自己已深有体会。我天朝以仁义治天下,对过往有功之人甚厚,以致于其子子孙孙旁支别系皆可荫封。而人有五子,子又各有五子,年复一年,自然越封越多。一个国家哪里有这么多实差需要他们来办?长年累月可不就成了空食俸禄之辈?一年也不知要吃掉朝廷多少俸银俸米。不过,这百姓穷困一条,诸位只提‘税收、徭役、豪强’,并未详谈,我就不甚明白了。我国征的是什一税,算不得重。至于徭役,古之各国亦有之,照样有昌平盛世。那豪强,若鱼肉乡里,官府能置之不理?”
依旧由高齐来说道:“草民愿为殿下解惑。”他从一张草铺上抽了把稻草,道:“好比今人秋收一石米,向官府须有交纳,而官府向朝廷又有供奉。虽然楚律是什一纳税,但地方供奉却并不顾念年成出产。若朝廷旨意说此地当供十石,丰年是十石,灾年亦是十石。地方供奉亦不顾念土地是肥沃或是贫瘠,鱼米之乡是十石,穷山恶水亦是十石。如此一来,生在贫瘠之处的农人一年实际交税远不址什一,若遇灾年,上缴十之七、八者亦有。长此以往,农人以何果腹?”
竣熙听了,沉默不语。
高齐将一把稻草抽出几跟放在一旁,算是交税,接着道:“百姓完了税,还要服徭役。我国徭役名目之众多,实在是前无古人。有修水利的,修官道的,有运输供奉的,输送军粮的,甚至还有打扫衙门的和协助征税的。朝廷有如许多的大小官员吃着俸禄且不来做这些事,却要百姓来白做,这是何道理?诚然,楚律有言,许出银赎役。然普通百姓哪里来赎役之钱?除非富家。一般小户,只得出丁去服役。可近年来与樾国征战不断,男丁不是战死,就是仍在军中,再要服役,便黄发垂髫亦不可安居乐业矣。小民不得已,倾家荡产筹资赎役,由是,由是贫者亦贫矣。”
高齐将稻草又放下几根,算是赎役钱,继续说下去:“小户农人向官府交了粮,再出了赎役钱,所剩之口粮已不够维持到次年收成之时。每到青黄不接或者大灾,家中常揭不开锅,唯有向大户借贷。而大户就乘机加高利息,少则三、四分利,多则五、六分利,到了灾荒年月,竟有十分利的。故尔是年秋收,众乡民除了要向大户偿还本利,还要向官府纳粮,如此一来,还有多少可以余下供自家果腹?到了次年,又得借贷,且往往愈借愈多,正是不胜其苦。”
他说至此,手中最后的稻草也放下了,两掌空空。
竣熙激动得“倏”地站了起来:“百姓艰难至此,官员们竟还能睡得着觉!旧制的确弊端太多,卿等说的新法,万言书中不甚详尽,我亦年幼学浅,许多枝节不能参透,可否请诸位也一一详述?”
众士子自然应“好”,便有人出来讲了“方田均税”、“农田水利”等诸法,和程亦风过往所总结的大同小异。每讲解一条,竣熙就认真地思考,并指出疑问,请教十分虚心,最后多表示赞同。
不多时,讲解到程亦风感兴趣的“官买法”和“官卖法”了。竣熙道:“我看那‘官买法’,说是变地方供奉为朝廷采买,不知究竟是怎么个原理?”
这次是那个假扮曹维德的人出来一礼,道:“草民文渊,祖辈世代经商。‘官买法’和‘官卖法’都是草民的浅见,愿为太子殿下解惑。”
大约的脸上的化装有些别扭,他伸手胡乱抹了抹,才接着道:“其实说也简单。草民的祖辈们经商都上那货源充足之地购买,价钱自然便宜。而两地储备相当时,又挑近处购买,则运资亦少。草民所说‘官买’是同样道理。朝廷每年可出一定数额的银钱和米粮,由采买官视地方情形,决定到何处购买。比如要大米,即到东部的平原,要茶叶,即到和西瑶交界的山区。如此一来,富裕之地,所出不至于浪费,贫穷之地,百姓不至于挨饿,正是两全齐美的做法。”
“果然如此!”竣熙赞同,“那么这个‘官卖’又是如何?我只看到你建议朝廷收购市面上的货品,以十入,以十二出。这货品若原本只值十文,朝廷这样做,岂不是盘剥百姓?”
文渊道:“太子殿下说的不无道理。然而今十文之物,鲜有以十文卖出者。富商巨贾财力雄厚,有时在一物货源充足之时大量买进,囤积居奇,到了货源奇缺之时,就可哄抬物价,原本十文之物,往往卖十五文,有时甚至卖二、三十文。这些物品若是奢侈品也就罢了,但若是柴米油盐等必须之物,百姓就不得不按原价的两倍、三倍买入,当真苦不堪言!”
“有这种奸商!”竣熙气得一拳狠狠砸在墙上,“你所知道在京城的,都有姓甚名谁?顺天府尹好生记下了,立刻就去拿人!”
“殿下息怒。”文渊道,“商人重利,自古而然。便是臣的祖辈也在这一个‘利’字上孜孜以求,想方设法压低买价,提高卖价。殿下若要用严刑峻法来迫使商人放弃利益,恐怕我朝商贾十之七八要披枷戴锁,殿下的牢狱也关押不了那么多人。”
竣熙面上一红:“我年幼无知,叫你笑话了。”
文渊道:“岂敢,岂敢。草民向殿下献上的这条‘官卖法’正是专替朝廷解忧的。殿下请想,天子富有四方,世上的商贾任是王百万还是张千万,哪一个能富过天子,强过朝廷?如果朝廷能能以国库之资在货源充足之时买入物品,则可抑制奸商囤积,再于货源稀缺之时稍稍抬高价格卖出,又可制止哄抬,且朝廷又可从中获利,岂不两全其美?”
“果然!”竣熙欣喜,“诸位大才,实在是国之栋梁啊!”
他本由衷赞叹。士子们倒显得不好意思了起来:“太子殿下赞这新法,新法当得起。不过赞草民等,草民就受之有愧了。”
竣熙道:“这是说的哪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