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使得布满石头的河滩变得坎坷难行,大伙儿一边艰难地前进,一边还要照顾伤病,所以行程十分缓慢,从这天中午离开远平一直到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也没有走出十里地去。
预计最近的渡口还要再行十里,以这样的情形继续下去,就算勉强走到了,还要设法征集船只,恐怕到时还未下水,又有一批人要累趴下。战场上是伤亡是不得已,其他时候能避免就避免。石梦泉看到不远处有一斜倾如雨棚的悬崖,因下令全军到那里就地休息。
由于雨还是下个不停,众人也不得生火取暖,悬崖之下虽然是淋不着,但大家身上早已湿透,入夜便觉得寒意透骨,尤其有伤病在身的,冻得牙齿咯咯直打架。
罗满看石梦泉脸色发青,就把自己的罩袍解下来给将军披上。
石梦泉本想拒绝,可那湿透的袍子沉沉地压在了自己身上,竟有了一些暖意——或许这暖意是来自那忠心部下的眼神: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一万多部下还要倚靠自己回归祖国,咱们也不能就此倒下去。他便对罗满投去感激的一瞥,道:“让将士们尽量靠拢些,重伤的在内,稍轻的在外,健康的轮班站岗,不可叫野兽接近。”
“是。”罗满领命而去。
石梦泉稍稍伸展了一下酸疼的身体,就看到岑远怔怔地站在那里,眼睛像瞎了似的,夜色的黑暗一直从瞳孔侵入到他的心里去。
石梦泉走过去拍了拍他:“怎么,还想着远平?”
岑远才回过神来——他虽说出身将门,但是并没有打过什么硬仗,看石梦泉像是安慰小孩子的兄长似的对待自己不觉纳闷——这个人泰山崩于眼前也依然平静?因忍不住道:“咱们就这样败了?你……不……不气闷?不遗憾?”
石梦泉微微笑了笑:“岑总兵得岑老将军亲身教导,应该知道,世上哪有永远打胜仗的将军?要是吃不起败仗,除非打了一场胜仗之后就再也不上战场。”
“可是……”岑远仍然心有不甘。
石梦泉道:“咱们这一回败在老天手上,败在程亦风的手上——程亦风有什么战绩?十六年前在楚京摆空城计,自以为是吓走了你叔父,其实也不过是战略失误,侥幸保住了城池吧;去年在落雁谷率领残兵败将逃脱我军追击——全都是在即将覆灭之时,稍稍又给续上一口气的事儿,他却因此当上了楚国的兵部尚书,被奉为军神一般的人物。同他相比,咱们现在的处境还不算惨吧?
岑远愕了愕,旁边赵酋听到了,也插嘴:“将军,你真这么想?”
石梦泉点了点头,但是转过了脸去——他是个不擅长撒谎的人。这一仗虽然伤亡的人数和楚军在落雁的谷的损失不能相比,但结局是惨败,没有什么好争论的——尤其,玉旈云十几年来的煎熬因为这一战的失利又不知要继续到何时!
罗满去交代了完了命令这时又转了回来:“这峭壁后面原来有一块很大的空地,两面的石壁架成个人字型,像个山洞似的。将军到那里去休息吧,安稳些。”
“是么?”石梦泉道,“有多大?”
罗满比画了一下:“空地是很大,但遮雨的地方小些。不过百多号人总容得下。”
“那就把重伤的带进去在档雨的地方休息。”石梦泉道,“轻伤的和没伤的还在这外面。避避。”
罗满道:“好,卑职这就去办。将军也早些进去休息吧。卑职和赵督尉轮班领着站岗,保证万无一失。”
石梦泉这次可没有接受,道:“你们该轮你们的班,我也还是警醒些好。就在边上靠着,有什么的动静你们也容易叫我。”
“这……”罗满虽觉不妥,但晓得石梦泉心意已决时,争也无用,只好跟赵酋各自顿首退去。
亲随们将石梦泉安置在峭壁旁的一株大树下,地面湿冷不能躺卧,就靠在树干上闭目休息,因为实在筋疲力尽了,未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里仿佛看到玉旒云的大军赶来了,遥遥地,越走越近,他拼命辨认——那瓷白的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呢?
就突然醒了过来,耳边竟真的有马蹄声。黑沉沉的雨夜,西面却有些微弱的光。待要再辨个仔细,看罗满和赵酋匆匆地走了过来,面色有掩饰不住地惊慌:“将军,好像是楚军。”
石梦泉一怔,头脑完全清醒了过来,心念转动间,已知道必是司马非派出来拦截自己的人。老将就是老将,每行一步,已打算了三步在其后,罗网重重,怎样才能保全大家?
情势根本就不允许他思考对策,看到那点光亮渐渐扩大,人声愈来愈近,休息的士兵们全都惊起了。石梦泉连忙道:“快,往峭壁后面撤!快!”一边说着,一边自己毕奔向士兵们传达命令。
罗满、赵酋和岑远也赶忙四下里奔走转告。大队士兵堪堪躲到峭壁之后时,楚军也到跟前了。
这是司马非所派四支阻击玉旒云队伍中的一支,从鹿鸣山地的一处隘口翻了过来。隘口南面山势比较平缓,为了赶时间他们都没有放弃马匹,但翻过来之后河滩上布满乱石,马匹反而成了累赘,行军速度大大减慢。加上大雨倾盆,司马非原叫他们到“鹰眼崖”埋伏,他们走到这时方才见到“鹰眼”——正是石梦泉和部下们避雨休息的悬崖。
领队的是个将副将叫余鹏,借着将熄未熄的松枝的火光,隐隐辨出了“鹰眼”,就下令部队停下来,到鹰眼崖下避雨。这队人马足有一万人,悬崖下那一点儿可怜巴巴的地方根本就不够站。余鹏自己带了亲随避在尽里头,叫外围士兵“放亮了眼光,防备玉旒云这娘们偷偷经过”。
他身边亲随笑道:“天下着这么大的雨,又打雷又闪电的,哪有女人敢在这种天气出门的?”
立刻有人附和:“可不是。说到女人嘛,一听见打雷就钻进被子里,抱着枕头发抖呢。我老婆就是这样。”
头一个又笑道:“哈,那玉旒云到了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不知要钻进哪里?又哪有枕头给她抱?”
“没枕头可以报我嘛!”余鹏啧啧而笑,“她姐姐玉朝雾皇后宠冠六宫,一定是个绝色美人。玉旒云想来容貌也差不到哪里去。况且女人泼辣如她,倒别有一番风味。哈哈哈哈!”
一时间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其时石梦泉还没来得及躲到峭壁后去,只隐蔽在一处茅草遮盖的石缝中,听到敌人如此侮辱玉旒云不禁气血上涌,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抽疼。
不能冲动,不能冲动!他深深呼吸着寒冷的空气,两眼眨呀不眨地紧盯着外面的动静。
余鹏叫人在地上铺了一块油毡,自睡起觉来。他的鼾声一起,其余的楚军也纷纷被瞌睡虫钻了鼻孔。没多时,峭壁遮掩之下的人全都东倒西歪地睡了过去,外围的士兵也一个挨一个地蜷缩着,闭目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