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月华如霜。
赤江乌淮北岸,乱石沙滩上,静悄悄站着一队人马,银色铠甲在火把照映下泛出幽光,腰间佩剑与令牌,显露了这些铠甲侍卫的身份,——银鞍骏马、银色铠甲,乃宫中御卫,还是皇帝身边的那一拨,由之前十七所率出征西北战场的那些暗卫组成,知根知底,对当今天子更是忠心耿耿。
牵马列队在沙滩一隅,御卫们手举火把,肃容而立,都默不作声的、将目光锁定在一个人的身上——
与御卫相隔着一段距离,羿天独自一人坐在临江那一块岸石上,沿岸那片乱石沙滩,就数这块岸石离水面最近,石面光滑平整,坐在上面似乎伸手就能掬来一把江水。
从戌时到亥时,转眼又近子时,羿天在赤江岸边独自坐了很久、很久,一动不动的,一直保持着抱膝、托腮、举头赏月的姿势,仿佛是泥塑的雕像,几乎与这块岸石融为一体,像是能与这石头一般、在赤江江畔待到天荒地老……
“皇上,子时了,您看……是不是该回宫了?”御卫虽不敢靠近打扰,只能站在稍远的地方一丝不苟地护卫着,但十七还是离羿天比较近的,只隔了十步距离,亥时一到,他就上前几步来请天子回宫,羿天没应声,他无奈只得退回去再守着,这会儿都守到夜半子时了,天子再不回宫,宫里头的人都得发慌了。
“皇上!”一请再请,岸边坐着的人儿连头都不回一下,压根就不搭理人,十七顾不得许多,本性毕露,猴急地蹦上来,再一开口,又是那熟悉的调调:“咱滴个小祖宗哟,您这是要在江边吹一晚的凉风?这会儿要是不能把您给劝回宫去,尊上怪罪下来,咱家的屁股要开花哪!少不了得挨三十板子,这小半年的咱家都不能伺候在您身边了,您可真个舍得?”
这话唠的威力,可真不是常人能受得起的,不把人唠叨个心里忙慌烦的不行,还真对不住自个那张嘴巴,这不,十七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了,犹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的一番唠叨,直往羿天耳朵里钻,说着说着,好歹是看到岸石上“凝固”了好几个时辰的那一道身影,动了一下,一声轻微得几乎不可闻的叹息飘出,十七顿时收口不言,竖起耳朵凝神听,听到那位小祖宗叹息着说了一句:“今晚这满月,怎的不太圆?缺了一角……”
喃喃自语般的一句话,听得十七直皱眉头,也仰头往夜空瞅了一眼——薄薄春云笼皓月,今夜这望月可不就被云遮了一角么。
天意弄人,连盼个月圆之期,老天爷都不遂人愿!
“小祖宗,您要星星要月亮,尽管找尊上要去,反正他也正闲得慌,让他给您上天入地摘个满月去!”此情此景之下,十七忽来使坏,呵呵的笑,却是不想让气氛如此伤感下去。
羿天收回了目光,没再望着天上的月,也没去瞧贫嘴的十七,转而凝望赤江那滔滔不绝的江水,“你说这赤江的水会不会干涸?”
“这个嘛……”干涸?赤江?怎么可能!十七咧嘴干笑,打诨道:“除非天崩地裂了!”
“倘若朕下旨让人将赤江上游截流,另开一条运河,改变转载水流方向呢?”夜坐江畔,耳畔越发清晰地听到江水翻涌、流动、轻拍岸石的声音,水流哗哗的,湿冷的感觉浸在心坎,越发觉得孤独凄寒,于是,那一瞬,羿天脑海里冒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让赤江消失,让水流改道,让这片河床裸露,呈现干涸之象!
“小祖宗哎,您嘴上说说罢了,咱家知道您做不出那样的事!”十七的自信,来自于他对羿天的了解,——让赤江干涸?如此浩大的工程,所需的国库银两、民间征用的苦力、花费的漫长时日……这些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即便有这个可能让赤江的水流改道,但这需要付出多大的财力、精力、劳力?这等劳民伤财的事,羿天断然不会去做的。
“……师尊要是真有神仙的法力,能移山填海,那该……有多好啊!”羿天如中魔魇,两眼失神地望着满江的水,恍惚中喃喃自语。
“……”十七擦汗,方才他自个还在拿鞫容开玩笑,让人上天入地摘个满月给皇上呢,这会儿却连半点说笑的心思都没有了,只剩担心,也愁得不行:对于“赤江干涸”这件事,羿天这等聪明人,竟也钻进了牛角尖,怎不叫人担忧?
“皇上!”十七突然一本正经地道,“就算赤江的水能干涸,您也见不到您想见的人啊!您心里比谁都清楚——问题的症结压根不在这里!”
是啊,哪怕赤江干涸了,宁然也照样躲着不肯见他,就连出动隐卫密探,都找不到一个存心要躲他的人。
宁然避而不见的缘由,他一直是明白的,——在百姓们都享受到来之不易的安宁繁荣时,羿天身边的许多人都更加的小心翼翼,小心维持着现状。
鞫容继续隐瞒着当今天子的真实身世,朝中一些知情人也继续假装失忆,继续将羿天当做那个看似名正言顺来登基的“李珩”,皇室内乱由此平息了三年之久,战火纷争消弭,在这种种利好的前景下,谁都不愿冒险再打破眼下的平衡。
宁然也就一直不再出现,她的孩子成了皇后嫡出,成了太子……
忍受与至爱分离、默默承受痛苦的,绝不只是宁然一人。
这三年,羿天无时不刻都在思念那个倔强傲气、又小小狡黠口是心非的“谎话精”。
帝江之水若是干涸了,她会来见他么?不、不会的。
直到最后,她还在骗他……
……
“回宫吧。”惘然若失的,又是一叹,羿天徐徐站起身来,刚迈出脚步,却突然摇晃了一下,惊得十七赶忙伸手来扶,紧张地问:“没事吧?”
“坐久了,脚有点麻。”羿天眼底几分隐忍,唇色泛出绛紫,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越显苍白,却不欲被人觉察身心的疲惫,只淡然回了一句,而后,稳稳地踏出一步、两步……“对了,晏公举荐的那位贤士,改日让他进宫来,朕要当面考考他。”忽然记起一事,羿天顺口就提到了。
“啊?”十七惊愕莫名,“皇上您说什么呢?那人您不是三日前刚见过了么?”该不会是忘了吧?
羿天也是一怔,很快便反应过来,含糊地应了声:“哦,最近是有点忙。”搪塞了一句,不等十七再问,疾步走到御卫那头,乘上帝辇,急忙回宫去。
十七眼尖,看到皇上转身走向帝辇时,有一个极细微的动作:捂唇,闷咳了一声。
咳声闷闷的,飘在十七耳边,登时勾起他满心的担忧:
三年了,羿天这“病”总不见好,尊上久不肯离开宫中,说是太监么,又不当职,当真成了御用闲人,晃悠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他就是担心,与所有知道羿天病情的人一样,越来越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