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房门外走将进来的高级官员不是别人,正是主持户部日常事宜的户部侍郎苏勖,后头还跟着一人,却是大理寺少卿裴鸿绪——此番户部尚书李道宗随李世民征高丽,户部便由左侍郎苏勖负责总理所有事宜,今日午间末时四刻,大理寺少卿裴鸿绪手持大理寺正卿孙伏伽所下之文牒找到了正忙于公务的苏勖,言明有一贻误军机案要苏勖配合详查,苏勖原先并不算太在意,可一听要拿的人是刘铖之后,立时醒悟过来这其中必有蹊跷,顾不得与裴鸿绪多加敷衍,急匆匆地赶到了仓部,正好撞见大理寺衙役要将刘铖强行带走,立时便急了,这才紧赶着出头喝止。
仓部员外郎不过一从六品上的小官罢了,若是换了其他人,苏勖也不会冒着被弹劾的危险强自出头阻拦大理寺办案,可刘铖却偏偏是侍中刘洎的儿子,这就由不得苏勖不出头了,无他,苏勖本就是当世的智者之一,心思灵动得很,见微知著,自是猜得出这个案子十有**是冲着刘洎去的,以刘洎眼下的地位,十足十是魏王一脉的顶梁柱之一,尽管苏勖本人不是很欣赏刘洎其人那等口无遮拦的性子,可他却承担不起刘洎被拿下的后果,然则,无故阻拦大理寺办案可不是件小事情,饶是苏勖位高权重也担待不起这等罪名的,是故,喝止了一声之后,苏勖并没有立刻冲进刘铖的办公室,而是借着缓步向前的缓冲时间,绞尽脑汁地想着拖延的借口,至于通知刘洎的事儿,自会有“响铃”的人前去办妥,苏勖倒也不担心消息会无法及时传到刘洎的耳中。
“放肆,仓部乃军需调拨之重地,未经本官核准,尔等安敢擅闯,若是误了军机,何人可担此责,嗯?”苏勖脑筋转得飞快,一口咬定大理寺此举尚未得到户部之许可,属擅闯要地,打的便是跟大理寺磨牙的主意,要的就是拖延的效果。
裴鸿绪,字光前,洗马裴家出身,曾是李治在当晋王时的王府录事参军,贞观十七年十月经李治保荐,入大理寺任大理正,贞观十八年三月底,升为大理寺少卿,乃是太子李治的心腹手下之一,此番来户部拿人并封存账册,按常理来说,原也无需他这个大理寺少卿出面,只消派一个大理寺正前来便足矣,然则得了李治传讯的裴鸿绪却向大理寺卿孙伏伽提出自个儿要前来户部主持大局,本就是为了防着苏勖搅事,此时见苏勖借题挥,却也丝毫不惧,微微一笑,走上前去,很是平静地开口道:“苏侍郎言重了,本官先前已跟苏侍郎通禀过了,此要案乃是诸黄门亲自督办,实是奉了太子殿下之谕令,我大理寺师出有名,何来擅闯之说,苏侍郎若是有疑问,请自去寻我大理寺正卿孙伏伽、孙大人相商便是。”话说到这儿,裴鸿绪根本不再给苏勖出言的机会,断喝一声道:“来人,封账册,将嫌犯带回大理寺!”
“遵命!”见上司了话,前来拿人的十数名大理寺官吏自是不敢怠慢,各自应诺了一声,将刘铖办公室内的账册全都封存起来,连同刘铖本人一道押将出去,直奔大理寺而去。
见事已办妥,裴鸿绪自是懒得再跟苏勖多客套,拱了拱手道:“告罪,告罪!”话音一落,哈哈一笑,径自走了,只留下看傻了眼的户部官吏们呆呆地站在现场,而苏勖更是被裴鸿绪的目中无人气得面色铁青,脸皮子抽动了好一阵子之后,简单地对手下官员交待了几句,匆匆地出了尚书省的大门,上了马车,直奔门下省衙门而去——门下省,有唐一代被称为东台、鸾台和黄门省,位于皇宫的东门之外,负责对诏令的审议与封驳,即拥有封还皇帝诏书和驳回臣下章奏的权力,以侍中为门下省之长官,黄门侍郎副之,这二者均行宰相之权,宰相议事之政事堂便设在门下省,此番李世民出征后,中书令萧瑀只管中书省,而刘洎与诸遂良则轮值门下省与尚书省,今日恰逢刘洎值守门下省,苏勖欲寻刘洎,自是得紧赶着往门下省衙门去方可。
太突然了,实在是太突然了!这等所谓的贻误军机案子明摆着就是个圈套,可来得竟是如此之突然,事先竟无一丝的风声传出,这令苏勖心中有种很是不妙的感觉——他压根儿就不相信此事会是个偶然事件,也知道这一准是太子要对魏王一系开刀的信号,然则他却不敢确定除了太子之外,吴、越双王是否也搅合在其中,在苏勖看来,吴王还好说些,他那头的势力并不算大,对付起来倒不算难事,可若是越王李贞在此事上参合上一腿的话,事情就复杂了,对于越王李贞的狠辣与老练,苏勖心中是十足的忌惮的,只不过事情既然已经爆出来了,就算再难苏勖也只能咬着牙顶上去,而今他最担心的就是行事素无顾忌的刘洎沉不住气,若是刘洎因心疼儿子而自行跳入这个圈套中,整个局面就将有失控的危险,是故,尽管先前事之际苏勖已然暗示“响铃”的人去通知刘洎稳住阵脚,可苏勖还是对刘洎的性子不放心,打算亲自到门下省跑一趟,也好劝止住刘洎可能的冒失行动,为后头做出反击奠定一个基础,无他,只要刘洎不急着参合到这件事中,东宫想要扳倒刘洎就没那么容易,只要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以魏王一系的力量,再加上刘洎本人掌控中枢的权力,要想将这个案子翻过来也不见得不可能,至不济也能打上个反守反击的。毫无疑问,苏勖的想法绝对是正确的,只可惜到了底儿却还是落到了空处——等苏勖赶到了门下省,一问才知刘洎一得知长子被抓的消息便已冲到大理寺去问罪了。
糟了!一听到刘洎杀奔大理寺的消息,苏勖整个人都傻了,满心眼里全是懊丧之意,在门下省衙门口呆呆地站了好一阵子之后,长叹了口气,默默无言地转回了马车上,也无心回户部接着办公,紧赶着便向天香楼而去……
刘洎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光是论才干的话,他绝对是个合格的宰相,其能力方面不比房玄龄、杜如晦、魏征等诸多贞观名相来得差,比起长孙无忌这个所谓的名相来,甚至还要胜上一筹——出身微寒的刘洎能登上侍中的高位完全是凭实干得来的,然则就个性以及城府方面而论,刘洎实在不配当一个宰相,那句“宰相肚里能撑船“的话儿到了刘洎身上完全不适用,这家伙无论说话还是办事从来都是直来直去,在朝中是有名的大嘴巴,也就是遇到了李世民这种心胸宽阔的帝王,否则的话,刘洎别说当宰相了,只怕连不入流的小官都未必能混得下去,闹不好还会因言而获罪,甚或掉脑袋都不是没有可能,因着刘洎那张口无遮拦的大嘴巴,李世民往日里明里暗里不知提醒过他多少回了,可这家伙全都当成了耳边风,直统统的性子从来就没变过,这不,刚一听说自家儿子因贻误军机被抓了,刘洎不但不避讳,反倒立马跑到大理寺去问个究竟了。
大理寺自接了刘铖这个案子之后,整个大理寺的气氛顿时很有些子紧张的意味,各班衙役、官吏们全都动员了起来,把守衙门口的衙役也比平日里多了不老少,不过这对于打上门来的刘洎却半点效果都没有,无他,刘洎是侍中,又是席辅政大臣,他要进大理寺见大理寺卿孙伏伽,谁还敢拦驾不成,一起子大理寺官吏们除了紧赶着去通报外,也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刘洎闯进了衙门,谁也没胆子出头去阻挡或是劝说一、二的。
“刘侍中,您来我大理寺有何贵干?”一接到刘洎直闯衙门的消息,大理寺卿孙伏伽立时领着一帮子大理寺官员迎了出来,一见到刘洎脸色铁青,孙伏伽心头一沉,明知故问了一把。
孙伏伽可不是寻常人,乃是地地道道的大唐开国第一位状元来着——出身于河北邢台清河的孙伏伽,早在前隋大业十年时便已进入官场,当然了,当时的孙伏伽只是个微末小官罢了,在李渊于长安称帝时,识时务的孙伏伽立马就降了大唐,因善能断案而颇受李渊之赏识,武德五年十二月参与大唐开国第一科,高中状元,开始在朝中崭露头角,至玄武门事变时,孙伏伽拥护李世民,鞍前马后奔走效劳,待得李世民即位后,赐男爵,食邑乐安,贞观元年,又提升他为大理寺少卿,贞观十四年再次提拔为大理寺正卿,可以说此人整个官场生涯基本上都是在大理寺这个最高法院里度过的,身为大唐屈一指的法律专家,孙伏伽一向以敢抗乱命而著称,别人怕刘洎的威势,他却是一点都不在意,此时见刘洎无端闯衙,心中自是来气,连见礼问候的话都省了,直截了当地便问开了话,登时就令满心不快的刘洎更是火冒三丈。
刘洎生性刚直,却不是个不明是非之人,此来的本意其实并不是来问罪的,只是想着来了解一下案情罢了,可没想到他还没开口呢,孙伏伽倒先问上了,心头的火一起,出口的话立马就变了调:“怎地,本官身为侍中,来不得尔这衙门么?”
孙伏伽只消占了理,便是李世民当面都敢顶撞,又怎会怵了刘洎这个侍中,一听刘洎这话里有着拿官位来压自己的意思,脸色立马就耷拉了下来,冷冷地开口道:“刘侍中自是可以来的,只是下官正忙着断案,无暇接待,刘侍中就请自便好了,若是要问案,拿圣旨来!”
刘洎一听孙伏伽如此生硬的话,顿时就跳起了脚来,脸红脖子粗地嚷道:“某乃门下省侍中,奉陛下旨意辅政,有何案情是本官问不得的,孙伏伽,尔休得猖狂,本官定要参尔一本!”
”哼!”孙伏伽本就是个刚性子,哪能容得刘洎威胁自个儿,立马反唇相讥道:“刘侍中要参本官,就请便好了,尔与涉案之人有父子之牵扯,须得避嫌,尔强自问案,实属无礼非法,请恕本官不敢从命,刘侍中请自重,再要纠缠,本官也将上本弹劾于汝!”
“放肆,孙伏伽,尔休要血口喷人,我儿刚至户部,怎能有贻误军机之过,尔敢强入罪与人,某自放尔不过!”刘洎被孙伏伽顶撞得气晕了头,脱口便怒叱了起来。
孙伏伽乃是朝中断案之第一人,此番接手此案其实是情非得已——以孙伏伽的能力又如何看不出此案别有蹊跷,只不过此案乃是太子李治及诸遂良强压下来的,又有运粮官方仁庆与相州刺史舒王李元名的证词在内,孙伏伽不得不接手此案,原本倒也没打算去认真追究,无他,孙伏伽在诸皇子争斗中素来持中立态度,从不卷入其中,加之对懦弱无能的太子李治也不怎么感冒,本打算接了案子之后,拖着办也就是了,可没想到被刘洎这么公然打上门来闹事,脸上立时就挂不住了,此时见刘洎语带威胁,更是气怒交加,白胡子乱颤地高声道:“刘侍中,尔定要强词夺理也行,本官也不屑与尔强辩,尔若不服,你我便打御前官司好了,陛下不在,你我便到东宫一论输赢!”
“好、好、好,去就去,老夫今日还偏要问个究竟!走!”刘洎火爆脾气一起,浑然忘了自个儿跟李治不怎么对路的茬子,竟高声嚷着要打御前官司了,这回好了,两个直性子的朝廷大员撞在了一块,热闹可就大了,老哥两个全都豁出去了,各自黑着脸出衙上了马车,一前一后地奔东宫而去……
紧张、兴奋、激动中还带着一丝恐惧,这便是东宫太子李治此时的心情,自打得知大理寺已派人将户部仓部员外郎刘铖缉拿归案之后,李治便再也坐不住了,如同被火烧了屁股一般在空旷的显德殿中转着圈子,那等猴急的样子瞧得站在一旁的诸遂良暗自好笑不已,再次在心里头恶狠狠地腹诽了李治一番,可脸上却满是恭谦的笑容,却并不出言劝慰,只是站一旁看着笑话。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动了手,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李治已是骑虎难下了,成则大权在握,败则恐难保住自个儿的太子之位,道理很简单,似这等向辅大臣开战的事情,说穿了就是篡权,一旦不能成功的话,那乐子可就大了,远在关外的李世民一旦得知此消息,哪还能有李治的好果子吃,光是这一条,李治便没了选择的余地,非得将刘洎拿下不可,可问题是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办得到是另一回事,一想起魏王一系的强大势力,李治便心里头直打鼓,悔意暗生,可惜的是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更麻烦的是——而今长孙无忌不在京师,满朝重臣中真儿个站在他李治一边的也就只有一个黄门侍郎诸遂良,余者皆非他李治所能控制得了的,能不能在庭议上扳倒刘洎,李治心中一点底气都没有。
“怎么还没到?该死的管大松,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该死的阉狗,杀千刀的货色!”眼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李治所盼望的“救星”中书令萧瑀却一直不曾出现,可把李治给急坏了,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转来转去地晃悠了好一阵子,终于忍不住破口骂了起来,那言语之难听,哪像个东宫太子,简直跟骂街的泼妇有得一比了。
眼瞅着李治骂娘,诸遂良心中暗自好笑之余,却也有几分佩服李治能想起拉萧瑀这么个“憨大胆”来垫背的,无他,虽说萧瑀这个傻老头在朝中人缘着实不咋地,一向自命清高,看谁都不顺眼,偏生这货地位尊崇,中书令兼太子太保,又是三辅政大臣之一,由这位傻大爷出马,名正言顺不说,真要是将事情搞砸了,也有萧老儿去扛着,作为“从犯”的李治与他诸遂良也就能少挨些板子不是么?不过么,诸遂良心里头也在奇怪——一向懦弱无能的李治怎地能想出这么个妙手来,更令其疑惑的是李治有何手段去说服老萧同志管这么个不见得能有多大功劳可言的“闲事”。
“殿下莫急,萧中书乃是朝廷之中流砥柱,能有萧中书出面,事情定能妥当无疑。”诸遂良见李治急得失了风度,生恐其自乱分寸,忙笑着出言安慰了一句。
李治正急着呢,听着诸遂良这么不咸不淡的劝慰话,不但没能放松下来,反倒是更心慌意乱了几分,刚想着出言说些什么的当口上,却见东宫主事宦官管大松一路小跑的窜了进来,也就顾不得再多说些什么,忙不迭地冲了过去,一把揪住管大松的胸衣,恶狠狠地问道:“萧中书何在,嗯?”李治平日里就是个软塌塌的松包蛋,这冷不丁地竟然硬朗了起来,倒真叫管太监吓了一大跳,喘着气,半天没说出话来。
“混帐东西,本宫问尔话呢,萧中书何在?快说,快说!”气急了的李治可着劲地摇晃着管太监的身子,那等凶恶的神情吓得管太监两眼翻白,险些没就此昏迷过去。
“咳,咳。”刚走进显德殿门口的萧瑀见李治闹得实在是有些子不成体统了,不得不假咳了几声,提醒李治注意形象。
“萧中书,您老可是来了。”一见到萧瑀露了脸,李治满心欢喜地招呼了一声,手一松,任由软塌塌的管太监摔了个屁股墩,自个儿却大步向萧瑀迎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