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里的风一旦起了,再要停下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这场风刮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第三日天亮时分才算是小了一些,当然也就仅仅只是小了些,却不见有止息的样子,这风一起,天就凉了下来,即便是大晌午的阳光也都因此而显得有些子有气无力,并不能真带给人们多少温暖,倘若是行军倒也还罢了,毕竟是动着,多少还暖和一些,若是一旦停将下来,那刺骨的风往身上一刮,一准能令人寒,浑身不对劲儿,可骑着马迎着风站立在高高的沙梁上的刘旋风却丝毫也不在意那点儿寒意,尽管一身的褐色的单衣被风扯得呼拉作响,可刘旋风那高大的身躯却挺拔依旧,一双眼凝视着远处的沙漠,坚毅的双唇紧紧地闭着,满是风霜的脸上隐隐透着股焦虑之意。
焦虑?不错,确实是焦虑——昨夜战败的沙盗残部已经逃回,整整两千二百余骑兵出击唐军大营,能活着跑回来的竟然只剩下四百不到,还大多身上带伤,这等惨状实是大出刘旋风的意料之外,尽管刘旋风本就打算败上一场,尽管他也早已知晓整个战局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清楚之所以会败得如此之惨乃是因董千里叛降之故,可唐军所表现出来的真实战力却令刘旋风大吃了一惊,有鉴于此,刘旋风不得不仔细掂量一下原先的作战计划了,可麻烦的是——都一天过去了,配合作战的沙飞驼部却迟迟未到,刘旋风不得不按耐下性子,等候着沙飞驼部的到来。
远处,烟尘滚滚而起,一道黑线从一道低矮的沙梁之后涌了出来,一面黄色大旗在风中摇曳着,那上头绣着一片飘零的落叶,边上还有个一个斗大的黑字“沙”字,表明了来者正是“落叶寇”沙飞驼所部,一见到那面迎风招展的大旗,刘旋风的脸皮子不由地抽搐了几下,眼光也复杂了几分,内里既有松了口气的意味,也不凡紧张之意,甚或也有几分忧虑,然而更多的却是忌惮的戒备,不过刘旋风却也不曾动弹一下身躯,更不曾策马迎上前去,只是默默地立在高高的沙梁上,宛若一尊凝固的塑像一般。
纵马呼啸而来的“落叶寇”冲到了离沙梁尚有数百步的距离便停了下来,不但不继续往前,反倒在原地排开了警戒的阵形,所有的“落叶寇”沙盗虽不曾拔刀出鞘,可手却都按在了刀柄上,那等戒备之意便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好一通子肃杀的沉寂之后,沙飞驼策马单骑而出,缓缓地来到沙梁前五十步左右的距离,也不下马,只是抱拳对着沙梁之上的刘旋风揖了下手,却并没有开口寒暄——戒备是自然的事情,尽管两大巨头如今面临着同一个敌人,彼此间算是暂时结了盟约,可往日里的恩怨却不是说算便能算了的,这一条,彼此间心里头都有数,沙部后至,不得不防着早到的“旋风盗”设下埋伏,慎重一些总是应该的不是么?
眼瞅着“落叶寇”摆出的戒备阵型,刘旋风并没有多说些什么,扫了眼沙梁下的沙飞驼,点了下头,一抖马缰绳,纵马冲下了沙梁,一副毫无戒备的样子策马来到沙飞驼身前五步之处,这才勒马而立,面色平静地一拱手道:“沙兄都知道了罢,某家三弟已落入越王之手,所部人马几近折光,这战怕是不好打了。”
何承业惨败的消息沙飞驼自是早已知晓,这也正是沙飞驼迟迟未至的缘由之一,无他,唐军的凶悍实是大大出了他的意料之外,对于能不能按原定计划拿下李贞,沙飞驼实无一分的把握,故此,他始终在犹豫着,该不该继续跟李贞拼到底,只可惜他没有退路可走——投降是不可能的事情,习惯了纵横啸傲的日子,要沙飞驼去受人管束,那简直比一刀杀了他还难过,再说了,他沙飞驼是龟兹国人,即便他想投降,却也难保李贞肯接受,就算是接受了,只怕也难得到重用,坐冷板凳的日子可不是沙飞驼想要的,此次他可以躲着不来,任由“旋风盗”去送死,可问题是“旋风盗”没落了之后,李贞能放得过所余的“落叶寇”么,显然没有这种可能!故此,沙飞驼左思右想了好久,最终还是领军前来了,此时见刘旋风坦诚地将惨败的消息道将出来,沙飞驼并没有一丝幸灾乐祸的心思,只是沉稳地点了下头道:“沙某听说了,刘老弟有何应对计划直说好了。”
刘旋风跟沙飞驼可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彼此间明争暗斗了数年,谁是个怎样的人各自心中都有数得很,此时见沙飞驼竟然如此坦诚相见,刘旋风先是一愣,接着马上回过了神来——现如今两人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除了同舟共济之外,别无他路可走,再要相互算计着,只能是让李贞各个击破,那等结局显然都不是双方能接受的。
“沙兄请!”刘旋风也没多客套,摆了个请的手势,自个儿却一拧马头,缓缓地纵马向不远处的胡杨林行去,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沙飞驼是否跟上了。沙飞驼见刘旋风竟然放心地将后背交给了自己,心中一动,眼中掠过一丝厉芒,可也仅仅只是一丝,闪了一下也就灭了,苦笑着耸了耸肩头,也不多言,只是挥了下手,示意远处的“落叶寇”部众原地待命,自己却一催胯下的战马,追上前去,与刘旋风走了个并肩,一路无话地来到了设置在胡杨林前一大片空地上的一座帐篷前。
帐篷不大,也就是寻常游牧人家常用的那种,四周空落落的,除了迎候在帐前的秦文华之外,连个卫兵都不曾有,帐篷的布帘子敞开着,可以清楚地看见内里的情形,除了几张几子和马扎之外,也没有负责伺候的人手,别说啥子侍女了,便是下人也不见半个。
“总瓢把子、沙大当家,二位里面请。”秦文华笑容满面地对着走到近前的刘、沙二人一拱手,很是客气地招呼了一声,那潇洒无比的举止竟未因连日来的奔波而有丝毫的走样,便是一身素白的文士服也不曾有一丝的紊乱。
刘旋风不曾多言,只是点了下头,算是回了个礼,率先大步走入了帐中,而沙飞驼则是对秦文华笑了笑,还了个礼,这才整了整衣衫,跟着进了帐篷,秦文华待得两位当家进了帐之后,一转身,亲手将大帐的帘子放下,遮挡住了无孔不入的风沙,这才闪身进了大帐,走到一张空着的几子前,拿起事先便已准备好的酒壶,分别给两位当家斟满,这才提着酒壶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定,微笑着道:“总瓢把子、沙当家的,二位都已知晓前日夜间的战况了,某便不再多言了,如今我家三弟已落入了李贞之手,虽然我家三弟乃刚直之人,理应不会主动将我等之计划透露出来,可却难保三弟不被李贞套出些根底,是故,原定的柳园伏击之计划恐已有泄露的风险,若依旧照原定计划执行,势必有惨败一场之风险,而今之际,我等当得以变应变,方能争得一线胜机,二位当家的以为如何?”
秦文华这话问的是两位当家,实际上问的仅仅只是沙飞驼一人而已,道理很简单——秦文华乃是刘旋风的手下,他有何计划自是先跟刘旋风商议好了的,这一条沙飞驼心中有数,眼前这个局面非得险中求胜不可沙飞驼也自是明白,不过沙飞驼更关心的是如何个变法,若是要他“落叶寇”去送死,来换取可能的胜利的话,那沙飞驼是绝对不会干的,故此,听了秦文华的问话,沙飞驼并没有立刻表态,而是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樽,浅浅地饮了一小口,皱了下眉头道:“秦二当家说得不错,只是这个变法么,倒是值得好生琢磨一番的,秦二当家的有何计划这就一并道出来好了,沙某先听着便是。”
沙飞驼的话里有话,那意思就是你秦文华可以说,但做不做却由不得你们“旋风盗”说了算。这话秦文华自是听得懂,倒也不曾因此而不高兴,只是苦笑了一下道:“二位当家的,从这几日的战况来看,越王李贞确实不愧‘将星’之名,用兵诡异而又不失谨慎,知进退而善调度,其布局之早远在我等意料之外,唉,谁能知晓其竟然早已在我等中安插了董千里这么个钉子,前夜那一败之所以会如此之惨,皆因此而起,是故,某以为我等败得并不算怨,但是,也正因为前夜一败,却令我等有了取胜的机会!”
“哦?愿闻其详。”一听秦文华说得如此肯定,沙飞驼的好奇心算是被勾了起来,飞快地皱了下眉头,瞥了眼默默不语的刘旋风,而后淡淡地问了一句。
秦文华摇了摇羽毛扇,笑着分析道:“沙大当家的明鉴,从这半月左右唐军的行止来看,越王李贞乃是个用兵极为谨慎之人,无论行军、宿营,其戒备之森严,令人叹服,就犹如刺猬般,令人无法下口,若是我等未曾连折两阵之时,全力强攻尚有拼个两败俱伤的机会,现如今么,就以贵、我两部的现有人马真要是硬冲,一准是大败亏输的下场,这一条不但我等明白,只怕越王那里也一样清楚,是故,某以为到了此时,无论越王本人是否会因此而松了劲,其手下将士却必定生出懈怠之心,此为常理,原也无须某来多说,而这就将是我等唯一能胜的机会!”
沙飞驼也是打老了仗的人物,自是听得出秦文华所言是实,可想了好一阵子之后,却不曾找出秦文华所言的胜机在何处,不由地皱起了眉头,疑惑地看着秦文华,沉吟地问道:“此话怎讲?”
“很简单,骄兵必败!”秦文华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很是慎重地道:“经先前二役,唐军上下必然视我沙漠汉子于无物,即便越王本人尚保有一丝清明又能如何,只要我等设计得当,自可钓其上钩,某之计划是如此:柳园设伏既然已有了泄露的可能,我等却依旧照样执行,以迷惑越王之心,而后将决战之地设在星星峡,一战而定乾坤!”
沙飞驼面色凝重地看着秦文华,想了片刻之后道:“此策听起来可行,可具体该如何操作,还请秦二当家说明的好,沙某虽不怕死,却不想怨死,何人去设伏,又是何人去迷惑越王?”
“沙当家的问得好!”秦文华笑着鼓了下掌道:“越王既然在我等中安排有探子,那么我军有多少实力只怕瞒不过越王的,若要迷惑越王,人手不足自是不行的,除少数兵马事先抵达星星峡作相关准备外,设伏柳园的当是贵、我两部的全部主力,一切按原定计划执行,待得起突袭之后,能胜则战,若是不行,贵、我两部可以分兵数路向各方向逃散,若是越王大军分路追击,我等自可边败便将追兵引散开来,而后利用我等对沙漠之熟悉,数路接连聚合,对分散追击的唐军进行围歼,只消灭了追击的唐军,剩余之唐军即便再勇,没了数量也不足为惧,我等自可合兵一处,全力扑击之,这便是我等原先的计划,当然,考虑到越王用兵之谨慎,其手下纵使会有兵马杀得性起,不遵越王之命对溃散的贵我二部加以追击,只怕人数也不会太多,若如是,我军却不可聚歼之,只能分散逃走,不跟追击之唐军纠缠,造成我军已经溃不成军之假象,而后各路兵马齐聚星星峡设伏之地,只消唐军无备之下进了谷口,大事定矣!”
秦文华之分析可谓头头是道,不单考虑到了唐军的勇悍和骄傲,也考虑到了沙盗们对大漠地形的熟悉,同时也没忘了沙盗们轻骑机动快的优点,相对于辎重繁多的唐军而言,沙盗们的行军度要高得多,哪怕是假装成溃败,要想合兵一处也容易得很,绝对有把握抢在唐军抵达之前赶到星星峡,并布置好相关陷阱,若是唐军措不及防之下,倒真有可能一举击败强大的唐军,从而取得这场战事的胜利,当然,唯一的风险便是佯败这场戏不好演,没付出一定的代价,却是瞒不过作战经验丰富的唐军的,可真要是败得很了,就像前夜那场大溃败一般的话,后头所谓的设伏就成了个笑柄,其中的碍难之处可不是说说那么简单的,沙飞驼又不是傻子,一听之下,顿时陷入了沉思之中,眉头紧锁,一双眼中精光闪个不停,却始终没有开口说话,而刘、秦二人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等着沙飞驼下定决心。
人都是有私心的,更何况沙飞驼这等纵横大漠的沙盗就更不是啥圣贤之辈了,在他心目中,擒住李贞,逼其签订城下之盟固然是最重要的事,可一旦事成之后,如何重新划分地盘却也一样要紧——毕竟如今大漠中其余各股沙盗都已基本玩完了,剩下的也就只有两大巨头了,如何从此计划中保存自己的实力,为将来的争霸作些准备,却是沙飞驼不能不详加考虑的事儿,这一想便是良久,终于,想清楚了的沙飞驼总算是抬起了头来,眉毛一扬道:“好,既如此,那就这么办好了,某之所部将分三路败退,贵部就分两路好了,如此可成?”
在战败之际,兵分得越散实际上越不容易遭到打击,无他,追击者眼中往往盯住大股的败军,却不会去重视那些小股的溃散之军,这本就是战场之常识,原也无甚说头,沙飞驼提出此议自是无甚好心,其用心不过是打算让刘旋风去承受唐军的追击罢了——“落叶寇”此前并不曾出战过,一千八百余人马完好无损,分成三路,每路也就是六百出头,再扣除战场损耗,实际上到不了六百之数,而刘旋风所部折了一阵之后,损失了七、八百人,即便是逃回来的那四百余沙盗也都是有伤在身而无法出战,目下仅余两千人马,再分成两路逃窜的话,岂不是又的承受唐军可能的追杀,这一来二去之下,实力必将大损,势必无法再压制“落叶寇”一筹。刘、秦二人都是机灵人,自是明白沙飞驼的心思所在,不过二人却另有安排,压根儿就不怕沙飞驼能翻了天去,此时一听沙飞驼如此建议,刘、秦二人也就是相互对视了一眼,并没有甚商议,便见刘旋风沉稳地点了下头道:“好,既是沙当家的如此爽快,刘某自是别无异意,那就这么说定了,左右唐军尚需一日才能抵达此地,贵、我二部这就分头开始准备如何?”
“好,爽快,那就开始好了!”沙飞驼一听刘旋风应承了自己的要求,自是不再迟疑,哈哈一笑,一把抄起几子上的酒樽,将樽中的残酒一饮而尽,笑着对刘、秦二人拱了拱手,大步行出了大帐,径自调兵遣将去了。
“老狐狸!”待得沙飞驼退出了大帐,刘旋风恨恨地骂了一句之后,将几子上的酒樽握在了手中,却不饮用,扫了眼秦文华道:“二弟,大哥心中始终不安,唉,不知三弟怎地了,你看越王会否中此计策?”
“大哥放心,三弟不会有事的,某料定越王必定会善待三弟,除了存着招抚我部之心外,越王更在意的是何刺史其人,这一条小弟敢拿项上人头来作保。”秦文华说到了这儿,顿了一下,才接着道:“至于越王殿下是否会上钩,某实无十足之把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秦文华这话也是大实话,毕竟李贞善兵之名可不是虚言,再好的计谋也未必就一定能瞒得过李贞,这一点无需秦文华说,刘旋风自己也清楚,此时见再商议不出甚东西了,刘旋风也就不再多言,起了身,大步走到帐前,一把撩开大帐的帘子,望着昏暗的天空,默默了良久之后,突地冒出了一句:“风要停了,明天会是个好天气罢!”
一听刘旋风所说的“风要停了”的话,原本稳坐在帐中的秦文华手不由地一颤,正摇着的羽毛扇险些就此掉下地来,嘴张了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到了末了,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刘旋风那高大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