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打扰他们二人的郎情妾意,秦宝珠信步上了旁边架着的石拱桥。桥上虽人来人往,却也没有方才在道上那般拥挤。桥下垂柳依依,河水倒映着数不清的花灯,如洒了碎金一般波光粼粼。
秦宝珠轻倚着石栏杆,随意看着岸边的灯景游人,不期然撞入一双幽深的眸子。借着树上挂着的青纱灯笼的暖黄亮光,只见不远处刚抽出嫩芽的垂柳树下,静王世子挺立如一竿修竹,少了些白日里的冷峻,更显面容清隽。他静静地看向她,眼里似有什么情愫,秦宝珠怔怔然,似乎懂了,又似乎不懂。
这时,远处的天空突然传来一声尖啸,紧接着砰的巨响,一大朵烟花炸裂开来。随之而来的,是无数朵璀璨多彩的烟花竞相绽放。在这东风夜放花千树的美景之中,莫名的,秦宝珠想起了许久以前读过的一句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你。
元宵过后璃国的使团便回去了,偶尔乐水到访秦府,秦宝珠见她怅然若失之余,又隐隐有些期待,料想她与那席二郎有什么约定,指不定就是海誓山盟。但乐水从来不提这一茬,秦宝珠也就装作不知。
眼见着常喜儿怀胎满了三个月,傅家正式备礼上门报喜。秦宝珠倒是很想见一见这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表妹,可她正在待嫁又不能出门,而常喜儿大着个肚子,傅家小心翼翼的,也不会放她出来。如此一来,秦宝珠只得遣豆沙时不时去傅家探望,等她回来再转述常喜儿的境况,譬如喜欢吃些什么、胃口好不好、有什么短缺的……不一而足。
只是有一回,豆沙回来后,照例回禀常喜儿胃口比先前大好,不再孕吐之类的琐碎小事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有未尽之意。
秦宝珠察觉到她的异常,追问道:“可还有别的事?这般吞吞吐吐的,可不像你的性子。”
豆沙这才犹豫回道:“许是我多心了。这回去到傅家,总觉得莲蓉妖妖娆娆的,偶尔表姑爷还一错不错盯着她。”
秦宝珠闻言,锁起了眉头。这莲蓉一直都是心大的,常喜儿性子绵软,如今又怀上了,更是万事不理,难免会让莲蓉钻空子。再说了,那傅鸿是个正经读书人,都有好红袖添香的毛病,如今娘子不能服侍他,难免对其他女人心猿意马。
她这头正打算着找个机会提醒一下常喜儿,以及敲打敲打莲蓉,傅鸿那边也委婉提一下,岂料没两天常喜儿白着一张脸上门来了。
“双身子的人了,从京郊过来一路颠簸,仔细肚子里的那个。有什么事差人来说一声便是,怎的如此劳师动众?”秦宝珠嘴里说着嗔怪的话语,脸上的欢喜却怎么也遮不住。这世道对女人苛刻,自打常喜儿出嫁后,她们就只有在回门那日见了一面。
“宝姐姐……”常喜儿却是一见着秦宝珠,那泪珠儿便纷纷下坠。秦宝珠察觉她神色不对头,忙将人拉进屋里,把她按在榻上,拿个手绢边替她擦拭眼泪边劝慰道:“怎么了?有什么难处?慢慢来告诉我,别着急,有天大的事我都帮你。你即便不顾着自己,也要顾着肚子里的那个。”
哪知常喜儿听得她这番话,哭得更是悲切。秦宝珠无法,只得坐下来,如幼时那般把她搂在怀里,一手轻轻拍她的后背。过了好半晌,常喜儿才渐渐止了哭泣,只是还有些哽咽。秦宝珠让人打了温水来,亲自替她净面,又整理了下她的头发及衣裳,见她的情绪已经稳定,便递过去一杯温水,斟酌问道:“到底是怎么了?你给我说说,咱们两个人也可以商议一下。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也没有过不去的槛。”
常喜儿想起那些个伤心事,顿时眼眶又红了,差点又落下泪来。她心有顾虑,没有马上开口,看了看侍立在旁的豆沙和椰丝。秦宝珠会意,忙将屋里头的人都遣下去。
常喜儿拿绢子擦擦溢出的眼泪,这才一五一十将事情和盘托出。原来常喜儿怀上孩子后,傅家二老欢喜得不得了,怕儿子儿媳二人年轻不懂事忍不住,便让他们分房。傅鸿是个孝顺的,尽管舍不得新婚的娇妻,还是收拾了东西住进书房。只是哪里晓得,这夫妻一分开睡,早认定自己是姑爷的人的莲蓉觉得自个的机会到了,整日打扮得鲜艳娇媚在傅鸿跟前晃。那傅鸿成亲前一味钻书堆里,不晓得女子的滋味,可成亲后开了窍,常喜儿怀上后他近不得身,时间一长也有些忍不住,见那莲蓉颜色姣好,又想着自古以来妻子的陪嫁丫鬟都是准备给夫君做妾的,一来二去就在书房里跟莲蓉成了好事。
莲蓉也是个有心计的,想着等自己也怀上了才将她和傅鸿的事闹出来,这样谁也拿捏不住她,到时指不定就能直接开脸做妾。她的如意算盘打得响,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直在屋里安心养胎的常喜儿满了三个月,傅家二老也便没看得那么紧了,她又见自家夫君近来精神头不大好,便亲自下厨炖了补品给端过去。哪知这青天白日的,就撞见傅鸿跟莲蓉在书房的榻上鬼混。她立时就蒙了,连东西也不收拾,直接跑回秦府,一路上越想越气,哭得伤心欲绝,要不是有那一股子怒气撑着,恐怕半道上就得倒下。
“宝姐姐,你说他怎么可以这样打我的脸?当初他来求亲,说得好好的要对我好。可我和他成亲还不到一年,就和我的丫头好上了,这要置我于何地?我知道自己有了身子,于情于理是要安排个通房或者小妾代我伺候他,可这不是刚坐稳了胎吗,他着急个什么?”说着说着,常喜儿又流下泪来。
秦宝珠本听得常喜儿说的那些事,也是勃然大怒。可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味来,喜姐儿这话里话外,不是怪傅鸿趁她辛苦怀孕时偷腥,而是怪傅鸿没有经过她的手找别的女人。
不过秦宝珠见她这样激动,也不好再说她糊涂,拣着那好听的说道:“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莲蓉的卖身契还在你手上,发卖出去便是。你呀就别为这种不知廉耻的女人伤心了,仔细气坏了身子,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其实若按秦宝珠的意思,最可恨的是那个傅鸿,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发妻还在这边辛辛苦苦怀着他的骨肉,他就跟别的女人搞上,真真只用下半身思考的渣男。要换做她是常喜儿,肯定一脚把这渣男踹开。只是这些话只能留在肚子里,倒不好跟常喜儿这个土生土长的大璋朝女子说。
常喜儿听得秦宝珠这番话,便渐渐止住了泪,可不一会儿又犹豫道:“莲蓉如今毕竟是夫君的人了,就这样卖掉,似乎不大好吧。”
秦宝珠这会真是恨铁不成钢,亏她刚才还觉得常喜儿自打开了绣坊后,性子不似以前那样绵软,还懂得跑回秦家来哭诉委屈。她也不再跟常喜儿多浪费唇舌,直接说道:“莲蓉你不用管了,把她的卖身契给我,我替你处理了。要是你那夫君问起,你就全数推到我身上,说当初莲蓉是我买的,卖身契还在我这里。”要是那个傅鸿真不知廉耻问常喜儿要莲蓉,看他知道自己睡了表姨子的丫鬟还有没有脸!
常喜儿不知她心里的弯弯道道,她自小便依赖惯了秦宝珠,对她的话言听计从,便把莲蓉的去留扔到脑后。可是她一时半会还抛不开对傅鸿的伤心怨怼,这一放松下来便隐隐觉得肚子有些疼,吓得秦宝珠忙叫人请来大夫。幸亏大夫诊断后言说只是因怒火攻心而略动了胎气,并无大碍,开了几副安胎药来吃,叮嘱说一定要保持心境开阔,万不可郁结于心。
大夫前脚刚走,傅鸿跟他爹娘就上门来了。秦持重不在家,他们先是求见的常顺娘,直言来接常喜儿归家。常喜儿刚来时也是先去榴园请的安,对家里的事一点没说。不过常顺娘见她神色有异,双眼红肿,过来连个丫鬟都不带,实在不像是回来探望的样子,心中早就疑窦丛生了,只是不太好追问。如今傅家举家来接,看他们掩不住后悔的模样,于是她也将个中隐情猜得个七七八八。
常顺娘脸上带着得体而礼貌的微笑面对傅家三口,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常喜儿是她看着大的,性子最好不过,如今挺着个肚子跑回来,定是在婆家受了天大的委屈。那可是她娘家唯一的骨血了,可不容人随意欺负。
于是她略一思索,便对那傅家三口道:“先前陛下给我家大姐儿赐婚,喜姐儿有孕未及三月,如今她胎儿坐稳,想必是要回来看看大姐儿吧。她们自幼扶持,情分不比旁人,可日后大姐儿成了亲必是要跟随静王世子回封地的,实在难以再会,因此喜姐儿回来,她们姐妹说说贴己话,这几个时辰也是不够。亲家放心,就让喜姐儿多住几日,断不会有人敢冲撞她的。”
这番话一出,傅家三口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傅家二老的面上更是带了些惶恐出来。常顺娘这番话,言下之意,未来的静王世子妃是今上赐的婚,已经比没得赐婚的高了一截,而常喜儿与未来静王世子妃亲厚,要是有人给她找不痛快,可得掂量掂量。你们傅家做事不厚道,看情形是成婚未及一年就让人爬了哥儿的床,分明是打了秦家的脸,常喜儿回不回去还另说,反正今个儿是不回了。
傅鸿此时也是面带愧色,他饱读圣贤书,却对女色如此把持不住,且他与常喜儿有情,成婚未久便沾了她的贴身丫鬟,确实说不过去。
一时间傅家三口被常顺娘说的嚅嚅嗫嗫,傅鸿爹恨铁不成钢瞪了儿子一眼,又暗中朝自家娘子使个眼色。傅鸿娘硬着头皮扯出一丝笑容:“亲家姑奶奶,都是我家鸿哥儿的不是。几杯黄汤下肚,竟让那些个贱蹄子算计了。”
傅鸿涨红了脸,低下头,自家爹娘睁眼说瞎话,他觉得甚是难为情。
常顺娘心里头冷笑,果然如此!酒后乱性,还都只怪下人勾引?以为她是三岁小儿呢。傅家两老这半个泥腿子想替儿子开脱,也不看看她常顺娘是不是那等糊涂虫!这回常喜儿连贴身丫鬟莲蓉都没带,显然傅鸿就是跟那人勾搭了。说来,这种背主的丫头可留不得。常顺娘眼神暗了暗,只是这回她也不好插手,一来常喜儿自个不立起来,连傅家这种简单到甚至不算有内宅的人家都把不住,她身为姑姑帮再多也没用;二来,虽然傅鸿成亲不到一年就收用了妻子屋里的丫头,确实不厚道,可真论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心念转了转,常顺娘面带不虞,看向傅鸿,似笑非笑道:“哦?我是一内宅妇人,可也晓得酒是穿肠药。不知鸿哥儿饱读圣贤书,怎的如此不知节制?”
傅鸿无言以对,头垂得更低了。他娘心疼儿子,急急开口辩解:“这事儿鸿哥儿已经后悔了……”
“都是程远对不住喜姐儿!”傅鸿猛地打断自家亲娘的辩解,他与常喜儿成亲前就情投意合,情分不比寻常夫妻,婚后日子也过得和和美美,这回气得妻子挺着个肚子哭回娘家,他是真的对自己一时鬼迷心窍收用莲蓉后悔了。他朝常顺娘深深作了个揖,羞愧道:“请姑姑让我见一见娘子,定要祈求她的原谅。”傅家二老也在旁帮衬着说好话。
常顺娘见敲打得差不多了,脸色也放缓起来。毕竟她也是不想常喜儿离开傅家太久,否则真让那些不要脸皮的钻了空子,到时候常喜儿真的哭都没地方哭去。
“好了,回不回去,这事儿还得让喜姐儿开口。我就让她出来见你一见。”言罢,吩咐身边伺候的桃花去请常喜儿,傅家三口自是千恩万谢。
岂料不久那桃花回来复命,在常顺娘耳边低语几句,常顺娘的脸色竟变了变,惹得傅家三口惊疑不定,暗自思量常喜儿是否连见他们一面都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