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遭雷击一般,秦宝珠立即弹开,深深行了个礼,口里称罪道:“民女无意中冒犯世子,请世子大人有大量宽恕民女。”
明慎湜今日到琳琅阁来也是事有凑巧,他临时起的意,没想到不但碰见秦宝珠,佳人还投怀送抱。从来对女色不假辞色的世子立即脸红了,心也飘了起来,刹那间只觉浑身舒泰无比。可惜这一刻维持了只两三息,佳人就像躲瘟疫一样跳开了,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那因乍然遇见心仪女子而发光的眼顿时黯淡下来。及听见她惶恐告罪,顿时连心情都怏怏起来。
不过他素来内敛,即使心中不快,面上也没显,只是口里说道:“无事,只是意外而已。”说罢,视线一转,见地上掉了个坠子,已经裂成两半,便俯身拾起,问道:“这可是秦大姐儿掉的?”
才刚买的就这样摔了,真是可惜。秦宝珠眼里闪过一丝懊恼,接过那块碎玉道:“正是,这坠儿也太不经摔了。”
“这是我的错,当赔给姐儿才是。你看这店里有哪个喜欢的,尽管拿,我来出钱。”好容易逮着个机会送礼,明慎湜语气里的雀跃无论如何也掩不住。
秦宝珠却慌得直摆手:“不过是买了去给家母做冬至礼的小玩意儿,不是什么好玉,哪里敢要世子破费。”说罢,好似怕明慎湜坚持赔偿,她不好推脱,也不顾对方什么反应,急急行礼走了。
豆沙招来一辆牛车,秦宝珠钻进去,待牛车行了好大一段路,那砰砰的心跳才平复些。每回碰见明慎湜,她总不由自主想起妙一宫那晚所见,明慎湜一身银光铠甲,手执□□,所到之处无不鲜血飞溅,人头纷纷落地,真如地狱而来的死神。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见这样的屠杀,实在忘不掉。本来与他共在一处,只要离他远点,她尚能控制住那种恐惧的心情,孰料今日居然撞在了一块!
想当年她初到京城,也是在这琳琅阁,秦真珠使坏让自己的丫鬟锦霞撞了她一下,那时她面前站着的也是明慎湜,只不过当时他迅速躲开了,而她则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今日竟如此巧合,也朝明慎湜摔去,不同的是这回她给他接住了。可她倒宁愿如那时一般摔倒在地呢!
话说明慎湜神色复杂地看着秦宝珠落荒而逃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她当真是避他如蛇蝎,连多说两句话都不愿意。说来他还真羡慕她的家人,他也想要她亲手做的冬至礼……
不知寄居在她家的那个所谓远房表兄会否趁机讨一件她亲手做的冬至礼?明慎湜双眼变得更幽暗了,整个人更冷冽了几分。据阿邵亲自去探来的消息,那可真不是什么良人。仗着有几分才气,先是接近秦宝珠,又不舍秦真珠的温柔可爱。真是打的好一个尽享齐人之福的如意算盘!这样的人品,居然也敢妄想秦宝珠?姚良笙若是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也别怪他心狠手辣!
天气愈发冷了,秦宝珠几乎是龟缩在屋里烤着炭盆,除了每日去学堂上课,以及跟常顺娘学习处理家务事外,她一步也不愿踏出房门。
秋闱的结果已经出来,姚良笙落榜,秦真珠立时对他冷淡许多,爱理不理的。姚良笙居然也不大放在心上,反而时时在秦宝珠面前晃。秦宝珠早已决定放弃他,自然不愿再与他有何牵扯。每每见他,均十分疏离。次数一多,姚良笙也便知趣,不再找她了。
只不过姚良笙自幼家境贫寒,父亲早逝,见过不少世态炎凉,导致他心理自卑又敏感。他见秦家两个姐儿秋闱前都巴结着他,可一旦秋闱落榜,立即就疏远了,心里颇不是滋味,未免渐生怨怼,觉着她们是瞧不起他。于是暗暗发誓,一定要让她们求他娶回家,于是乎姚良笙秋闱后也不回家,继续在秦家借住,闭门不出,比以往更加发奋读书,以期三年后一举高中,以雪前耻。
“姐儿,乐三姐儿递了帖过来。”豆沙捧着个黑漆木匣子进屋,反手关上门,走到秦宝珠跟前又低声道:“庄子上的安大奶奶给您来了一封信。”说着,从袖里掏出一封信,塞进秦宝珠手里。
“莫非庄子上出了什么事?”秦宝珠惊疑不定,忙拆开信封,取出信笺读起来。匆匆掠过一遍,她紧蹙起双眉。豆沙见状,担心问道:“可是庄子那边出了什么事?”
“我也想不透。”秦宝珠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起身去揭开炭盆的盖子,将信笺连同信封全扔进去。火苗一下子窜起,那封信很快就化成一堆灰烬。豆沙忙拿起旁边的长筷拨几下,连那最后残存的一点小纸片都全烧得一干二净。
秦宝珠失神地看着炭盆,回想起信中说的昨日一个男子强行闯进庄子,带走了乐暄妍。她既担忧又无奈,担忧的是那男子敢公然掳走堂堂郡王妃,必是有所倚仗,兴许就是那日在巷子里遇见的骑马男子,也不知乐暄妍会有什么不好的遭遇。无奈的是,她明明想要帮助乐暄妍,却有心无力,只能坐在家中发愁忧心。
烦闷之极的秦宝珠霍然起身,快步朝案桌而去,她需要以练字来平心静气。孰料她魂不守舍的,经过屋里摆着的小圆桌时,径直撞了上去,整个人跌倒在地,先前豆沙放在桌上的黑漆木匣子掉下来,好险差点砸到她的脚。豆沙唬得赶紧扑过去扶她起来,坐在一旁的绣墩上。
“姐儿当心点,怎的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庄子上出事了?您撞疼了吧,要不要找个大夫?”
“无碍,揉揉就好了。郡王妃被人带走了,我只是有点担心。”秦宝珠揉揉眉心,目光落在地上从黑漆木匣子掉出来的一张请柬上,淡粉地上,用银粉细细描绘着数朵梅花,这般精致讲究,一看就是出自乐水之手。
“那个是你方才一并拿进来的吧,给我瞧瞧。”
豆沙捡起请柬,拍了拍灰尘递给秦宝珠。秦宝珠展开一瞧,原来是乐水邀她后日会面。秦宝珠心中一动,指不定乐水那边还能有点乐暄妍的线索呢。想到此节,她隐隐有了不少期待。
乐乐居在京中是颇有名气的一家酒楼,它之所以能在竞争激烈的饮食业占据一席之地,不仅是因为它家的美味佳肴,更因为它是京城首家拥有自己戏台以及戏班的酒楼。除了他们自家的戏班天天在台上应顾客要求表演外,他们还不定期邀请有名的戏班子登台演出,甚至有时还能看见璃国戏班子的身影。
当秦宝珠站在乐乐居的门前时,见到那客似云来的场景,也不免吓一大跳。心中暗忖乐水向来喜欢清净,这回怎的一反常态约在了这么个热闹非凡之地。
正犹豫着是否取出请柬来再确认一遍,就有那眼尖的店小二迎上来。豆沙报上乐水的雅号对月山人,小二那本就看着十分真挚的笑容越发深了:“姐儿请随小的来,那位也是刚到,如今正在楼上的包间等着呢。”
到了楼上,与楼下居然像是两个世界,安安静静的,既不见人走动,也不闻喧闹声。只见一条宽敞的过道,一侧是贴曲水万地纹洒金纸的墙,挂着好些风格清幽或崛奇的画作,倒与别处总喜欢挂些富贵牡丹图之类的大为不同。过道的另一侧是一排紧闭房门的包间,一水的红木碧纱门,煞是好看。
小二在中间的包间前停下,敲敲门,立时便有小丫鬟打扮的人从里头打开门,秦宝珠认得她是乐水身边的汀雨。
屋里头虽然空间颇大,其实是从一大间屋子隔出来的。六扇高及屋顶的大落地屏风矗立在中间,将大屋分成了两个小屋。乐水依然是她不愿屈就的做派,早让下人将各处重新陈设,用的都是从家里头带来的各式雅致的物什,而且隐隐有淡雅清香萦绕各处。据乐水说那熏香是她调出的一个独门方子,价值千金,别处买不到。她也曾送过一些给秦宝珠,那香燃起来确实心旷神怡。只是秦宝珠也不大好熏香之道,用完后也没再向乐水讨要。乐水晓得后曾笑骂她是牛嚼牡丹,不懂风雅,便也没再相送。
秦宝珠撩开帐子走到窗前的塌边。那是从墙上开出的一排合页户牖,正对着楼下的戏台子。客人在窗边坐着便能将戏台子一览无遗,而楼下却无法窥视楼上。此时窗下挂着个湘妃竹鸟笼,里头乐水那名唤皎皎的白鹦鹉朝秦宝珠投去一眼,又低头整理自己的羽毛,榻上则懒洋洋盘着一只雪地金缕品种的猫,也是乐水的爱宠,名唤惜雪。惜雪听见声响,慢吞吞半睁开双眼,见是秦宝珠,甩了甩尾巴,又闭眼假寐了。秦宝珠与乐水碰面也不少了,十次有八次都能见到这一鸟一猫,每回都觉得它们似乎都透着一股子难以言说的傲娇。
乐水正拿着本书倚在榻上,见秦宝珠进来了,忙招呼她坐在自己身旁,眼中余光却忍不住往落地屏风那边飘。秦宝珠坐下,瞥见那书的封面是万卷书房花千里新写的一本话本,掩嘴偷笑。这花千里便是她找的写手董三姐儿,写书又快又好,几个月下来也累积了不少书迷,让她的书坊大赚特赚,连孟公子也赞她好手段,能扒拉出这么一棵摇钱树。
乐水见她偷笑,以为她是在取笑呢,于是叹气道:“我这也不是三心二意,只是万卷书坊的兰陵笑笑生好似封笔了一般,竟然久久不见有话本问世,无奈之下只好看花千里的了。但花千里的话本虽也不错,但还是兰陵笑笑生略胜一筹,若真是封笔,那太可惜了。”
能得眼高于顶的乐水如此评价,秦宝珠觉得自个也算小有成就了。但她没有接下话头,而是问道:“怎的约我来此处?方才我看楼下龙蛇混杂,热闹非凡,实在不像是你喜欢的地方呢。”
“这儿是……是我慕名已久之地,听闻戏班子唱得特别好,况且明日是你生辰,必是要在家里头过的,我这不是想着找个特别的地方提前给你庆贺一下么。你放心好了,楼上全让我包下,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的清净的。”乐水面上带笑,其实心底惴惴不安。方才她一时口快,差点说漏嘴,道出这儿实际是那人选定包下的地方。她还真怕秦宝珠看出什么端倪,于是不由往屏风那边看去,倒有些后悔答应隔壁那人的请求了。
秦宝珠却没发现她的异样,显然是信了她的说辞,只不过有些奇怪乐水竟出手如此大方。也不是说乐水便没有这般财力,但据她所知,京城乐氏乃清贵之家,虽则从大璋朝开国之初迁来京城后,一直备受荣宠,近二百年来长盛不衰,但每一代均为官清廉,且多任职于油水最少的翰林院,家底并不丰厚。乐氏子弟又一直清正自持,没出过什么纨绔子弟,是以像这样随意挥霍的行为,还真是不多见。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乐水递过来一个册页,笑说:“你瞧瞧看要点哪一出戏。今儿登台的是从璃国远道而来的庆丰班,他们可难请了。今儿咱们包了楼上,是以点什么戏由咱们做主。”
实际上是现代灵魂的秦宝珠哪里懂得欣赏这老半天都唱不完一句的戏曲,可乐水盛意拳拳,她也不好扫人的兴,于是翻开册页看起来。这册页薄薄的一本,却列出许多戏目,秦宝珠此前对这些并无涉猎,便随意点了一出。
乐水拿过来一瞧,笑了,说道:“这出《双姝记》以前甚是流行,但自从庆丰班排出兰陵笑笑生的《风月琉璃传》后,它只能屈居其后了。我还以为你要点《风月琉璃传》呢。”说罢,将册页递给汀雨,让她下去安排。